2009年6月27日 星期六
一口井在凝視天空 15/15(完)
也許是受到魔豆發言的激發,葡國餐館老闆娘美智子也打破沉默,說:「雖然我懂得葡語,也讀過一點這位詩人的作品,但我今天本來是不打算發言的。我一直認為詩歌跟音樂一樣,是不能談論的,一旦用理性來談論就會變質。當然,我對大家年輕人的深刻思想和熱烈辯論也十分感動。我只是想說說一點感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大家都記得,我先生賈梅士在那個fado音樂會的晚上朗讀了佩索阿的一首詩。那是Álvaro de Campos的“Esta Velha Angústia”,英文可以譯做“The Old Anguish”。當中的“Angústia”除了可以理解為『憤慨』,也包含“Angst”的『焦慮』、『憂虞』和『痛苦』的意思。我覺得裡面表現了一種根本的佩索阿式的感受,也就是存在的自覺的痛苦。那是一種常常抽離自己、從外面觀看自己的理性的痛苦。意識到自己,也就意識到世界,意識到一切,而且是意識到一切的無意識,意識到一切的無意義。而這種過度的意識讓人疲倦。詩裡面說:“Um internado num manicômio é, ao menos, alguém, / Eu sou um internado num manicômio sem manicômio. / Estou doido a frio, / Estou lúcido e louco, / Estou alheio a tudo e igual a todos: / Estou dormindo desperto com sonhos que são loucura / Porque não são sonhos. ” 大概的意思是:『瘋人院的住院者至少有個身分。 / 我卻是個沒有瘋人院的瘋人院住院者。 / 我自覺地瘋狂, / 我是個清醒的瘋子, / 我跟一切疏離但又等同一切:/ 我睡著但又同時醒著,做著瘋狂的夢 / 因為那其實不是夢。』當中的『瘋人院』就是意識的庇護所吧!失去了這個庇護所,意識就會完全曝露出來。那樣的庇護所實指甚麼呢?我認為就是指令人麻木的日常生活。在《不安之書》中,作者不斷抱怨日常生活的平庸和單調,也對這樣的人生感到恐懼。可是,他跟其他芸芸平庸和單調的眾生的分別,並不是他自己不平庸和單調,而是他自覺到生活的平庸和單調。不自覺的人是幸福的,他們縱使平庸和單調,但卻一點也不感到痛苦。他們受到瘋人院的保護,還以為自己的生活過得很正常。相反,失去瘋人院的瘋人完全裸露於自覺之中。自覺的人要受到折磨,因為生活的平庸和單調是無法超越,無法揮去的,它就是存在的底蘊。自覺令人受困,自覺令人難以呼吸,自覺令人恐懼,自覺令人知道自己跟他人、跟世界的距離。我不是宇宙,我不是石頭,我不是他,我不是你,我甚至不是我自己!那是存在的本然的孤絕感。誰看清這一點,誰就不得安寧!我先生賈梅士是個活躍開朗的人,但他也喜歡佩索阿的一些詩。我是跟他結婚之後,(不過我們相認不到一年就結婚了!)才第一次聽他念到這些詩。當時我感到十分震撼,彷彿看到了日常面貌以外的、我不認識的另一個他。他絕對不是一個佩索阿式的人。他對人熱情,甚麼都不執著和計較,但他卻同時認同佩索阿式的angústia。作為妻子,就算不明白,我也要接受他的這一面。也許,他擺出一副活躍外向的姿態,娶個日本女人做妻子,離開家鄉長期在海外生活,為的正是逃避那令人恐懼的平庸和單調的日常生活?又或者是逃避根底裡的自己的另一面?這個我也不知道。總之,我們也必須接受,在人生的底部,存在著這個黑洞似的東西。就如《不安之書》的作者說:『我們永遠沒法得到自我實現。我們是兩個深淵—一口井在凝視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