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道立即回應說:「我不明白為甚麼大家會對取消個性的主張這麼的津津樂道。首先,我懷疑取消自我,只感受物件自身的可能性。詩人口口聲聲說要去除思想,但他的詩本身就只是思想,沒有其他。這是自相矛盾的。其次,消滅個人或自我會帶來甚麼後果?我看了“Ultimatum”這篇文章,覺得當中的宣言口吻十分可疑。作者反對『我是我』的自我中心論,並把這歸為基督教的產物。相反,他主張『我是其他人』、甚至是『我是所有人』的觀點,還聲稱這是一種科學態度。一方面你可以說,『我是所有人』的觀念讓我們踰出自我的封閉性,代入他人的角度,而且同時具備多元視覺。這甚至可以理解為心靈的互通,有點佛家互即互入的意味!可是,這樣的互通引向的卻是所謂的『全人』(the Whole Man)或者『人類的融合』(Synthesis-of -Humanity),也即是尼采式的『超人』(Superman)的出現。這卻變得十分危險!當中流露出一種文化精英主義和種族主義,因為這個『超人』群族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加入的。而且,以一個群或類來凌駕於個人之上,把個體統合起來,也是一個可怕的觀念。整個進程相當奇怪,首先是個別的作家進行自我分裂,感受一切,也用盡一切角度和文體寫作,創造出一個劃時代的寫作群。然後這個寫作群反過來成為一個融合性的整體,統領一切。由貶抑實在的個人到抬舉抽象的整體的超人,這究竟是如阿志所說的自我的消解,還是大師姐所懷疑的自我的膨脹?這種想法,如果不稱之為危險,就只能稱之為妄想。」
阿志說:「我知道哲道從海德格的『存在獨我論』出發,一定會對消解自我或者放大自我感到不滿。不過海德格自己似乎也曾經在『超人』崇拜前失足過!我想提醒大家一點,我們要小心處理佩索阿筆下的異名者的主張和立場。根據佩索阿的創作理念,任何一個異名者也不等同於作者,甚至是稱為『佩索阿』的本名者。哲道引述的Álvaro de Campos的主張無疑是非常鮮明,也跟佩索阿在其他地方提出的看法有相通之處,但我們必須把這些主張放在異名者自身的脈絡去理解。〈最後通牒〉這篇文章,很明顯有刻意誇張之處,有點近似對尼采式『超人』觀念的反諷。且別說Álvaro de Campos跟他的師父Alberto Caeiro之間的分別,他跟另一個近似佩索阿本人的異名者Bernardo Soares的分歧也非常顯著。如果你說Álvaro de Campos主張一種可疑的整體人類觀,那Bernardo Soares代表的肯定是截然相反的事情。在我們的選段中也可以看到,《不安之書》的作者完全不相信世界的真實性,徹低浸沉於自我的想像世界裡。可以說,他不相信石頭自身,也不相信感官所感受到的石頭,而只相信想像中的石頭,甚至認為想像中的石頭比真實的石頭更真!又例如他談到旅行,認為想像中的旅行比真實的旅行更精彩,因為他可以更自由地更豐富地享受想像中的地域,而真實卻只會帶來局限和失望。其他事情,甚至如愛情,也一樣。由Alberto Caeiro相信的絕對客觀性,到Bernardo Soares的絕對主觀性,是那麼的南轅北轍!同樣的取消自我,詩人Alberto Caeiro在物件自身跟前一派安然寧靜,散文作者Bernardo Soares卻對存在感到惶惑不安。同樣化身為眾數,Álvaro de Campos流露出自我擴張的興奮,Bernardo Soares卻沉溺於自我毀滅的虛無。可見這些異名者之間的參差對位,不一而足。我們如果只針對其中一個立場加以批評,我們便很容易捉錯用神,因為佩索阿早就已經把每一個立場的優劣利弊想個透徹,並且在內部作出了反諷,或者在外部安排了對位。這樣說的話,他便幾乎立於不敗之地了。當然,最終的代價是自我的失喪。誰是佩索阿?真正的佩索阿究竟是怎樣的?這些,都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