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讀書會繼續於魔豆的畫室舉行,因為主題是葡萄牙詩人費南多.佩索阿的作品,所以同時進行了詩朗誦會。由於佩索阿的作品非常龐雜,而且不容易找到譯本,所以主持人T特地做了個選輯,當中包括佩索阿筆下的三個主要「異名者」Alberto Caeiro、Ricardo Reis和Álvaro de Campos的詩作,以Fernando Pessoa本名發表的詩篇,以Bernardo Soares名義發表的散文《不安之書》的選段,以及有關佩索阿的創作特色的評介文章。讀書會特別請來葡國餐館的老闆娘美智子,以葡語朗讀詩歌和解答翻譯問題。為了讓朗讀更為生色,中帶了結他作伴奏。她跟女歌手Ophelia初學的fado吉他彈奏也就派上用場。有了朗誦和吉他伴奏,這次讀書會便一改先前嚴肅的調子,洋溢著知性及感性兼容的氣氛。美智子的混血女兒Matilda也來了,但整晚只是靜靜地坐在後面跟貓兒玩耍。
T為了主持讀書會而做了大量準備工作,他首先引入說:「我對外語文學特別是詩歌也是門外漢,所以我今晚雖然身為主持,但卻絕對不敢以專家自居。我只是把自己膚淺的所得總結出來,抛磚引玉,引起討論。也許我首先說說,為甚麼我會對佩索阿感興趣。我第一次接觸到佩索阿這個詩人,是中學時期讀黑的小說《體育時代》,裡面有一個章節說到女主角貝貝在老師的家裡做了個關於佩索阿的假面藝術的報告。老實說,雖然我因此對這位詩人的奇特創作方法感到興趣,但我沒有切實去找他的詩作來讀。當年我嘗試把這部小說改編成舞台劇,但卻沒有深入研究小說引用佩索阿的意義。我當時只關心「青春」這個主題,沉醉於相關的意象,讀書比較粗心大意。一直到了最近幾個月,我再度醞釀把這部小說搬演的念頭,我才第一次認真地去閱讀佩索阿。我希望這說明了我變得更成熟和全面。當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是沒有可能深入地理解一位詩人的。我也只能讀到他的一些英譯的選集,在評介文章的協助下,盡力去解開佩索阿這個謎團。我不敢說我已經很了解佩索阿,也相信沒有人會敢於這樣說。我只是通過我讀到的有限的篇章,歸納出幾個相信大家也會感興趣的主題,作為今晚的討論基礎。
「讓我不厭其煩再簡介一下佩索阿的創作特色。這位詩人生於1888年,幼年喪父,童年跟隨母親和後父在南非度過,接受當地的傳統英語教育,很早就流露出寫作天分。他十七歲回到里斯本,之後便一直沒有離開。他在里斯本念過大學,但沒有完成。他的文學素養完全來自自修。佩索阿成年後給貿易公司撰寫英語和法語信件維生,公餘時間全都用在寫作。他雖然持續發表作品,但在里斯本的文學圈外不為人知,生前只出版過四部詩集,其中三部是以英語寫的。佩索阿很短命,死於1935年,留下了大量未發表的作品。這些作品非常凌亂,有些更是隨意寫在單據背後或其他隨手拿來的紙張上,但卻成為了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他的遺作被陸續整理出來,他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作為葡萄牙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的佩索阿,竟然是在他死後幾十年才誕生。不過,他的遺稿被公認是個迷宮,今天整理出來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每一部作品甚至是一首詩,也很難有最後的定案。最令讀者迷惑的,應該是佩索阿使用筆名創作的方法。嚴格來說,這些不是一般的筆名,而是一個又一個的人物,就像小說或戲劇裡的人物一樣。佩索阿把他們稱為heteronyms,我們姑且譯做『異名者』。這些異名者總共有七十二個,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生平、背景、性格、寫作風格和文學理念。其中最主要的是三位詩人Alberto Caeiro、Ricardo Reis和Álvaro de Campos,另外還有文學評論家、散文家、哲學家等等。在異名者之外,佩索阿還有以本名簽署的作品,但這並不表示這就是真正的佩索阿。他把這個Pessoa稱為orthonym,我們可以稱之為『本名者』,本質上也屬眾多人物中的一員。另外,佩索阿把散文和筆記集《不安之書》的『作者』Bernardo Soares稱為semi-heteronym,因為他的思想和感受性一定程度跟佩索阿本人重疊。
「這裡產生的問題至少有兩個,一個是傳統的『作者』觀念的問題,一個是『自我』的問題。前者是個特別關乎文學的問題,後者卻更具普遍性。作者創造人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一直發生在小說、戲劇,甚至是詩歌裡。一個作者使用筆名來掩飾真正身分,或者以不同的筆名來進行不同功能的寫作,比如一個用來發表詩,一個用來寫小說,一個用來寫政論文章之類的,也沒有甚麼稀奇。佩索阿的情況是,他以名稱創造的不單是人物,或者功能性的筆名,而是作者。而且不是一個作者,或者幾個,而是七十幾個,幾乎是一個文學流派,甚至是一整代的文壇!誇張點說,他獨力創造了整個葡萄牙現代文學!更奇妙的是,這些作者也跟佩索阿保持距離,當中稱為Pessoa本名者的跟其他異名者平起平坐,處於相同的水平上,並無高下主客之別。至於真正的佩索阿,卻給架空掉了。Álvaro de Campos甚至說:『嚴格來說,費南多.佩索阿並不存在。』《不安之書》的『作者』Bernardo Soares則說:『為了創作,我毀滅了自己。我是一個空舞台,由不同的演員在上面演戲。』又或者,本名者佩索阿說,他就像自己的『靈媒』。他只是一個中介。當然,你可以說這只是姿態。但姿態背後,是一種心態。這心態是無所謂真誠還是造作的。那是甚麼心態呢?就是自我抹除,自我消滅的心態。這跟自我中心的浪漫主義是完全相反的。有趣的是,自我毀滅帶來的卻是更強的創造力。一個人的消失,帶來一整群『作者』的冒起。所以所謂消失,其實是一個自我分裂的模式。就創作方法來說,是非常奇特和迷人的。可是,當我們引申到更本質的『自我』的層面,事情卻有點令人不安了。如果我們受到佩索阿打動,這多少說明了,我們認同他的觀點,也即是一個完整的『自我』這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每一個『自我』也是由許多個參差不齊和互相矛盾的角度所組成,而這些角度之間並沒有整體性。沒有整體性,剩下來的就只有碎片!我個人認為這是極為重要的結論,很想在這方面聽聽大家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