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T發表完他的激情表白,大家便自由加入討論。哲道首先說:「我看評論資料說,佩索阿創造了感官主義(sensationism)的文學流派。而這個流派的主將,其實就是他筆下的幾個異名者。他們似乎對當中的Alberto Caeiro推崇備至,把他封為大師。我讀了T選的幾首Alberto Caeiro的詩作,覺得寫得非常清淡,沒有一般我們說的詩意,簡直就不像詩。我無意說這些詩寫得不好,事實上我無從判斷,因為我不懂葡語。也許老闆娘美智子可以在這方面給我指引。我感到奇怪的是,雖然詩人高舉感官的重要性,甚至是絕對性,但我在當中讀不到任何感官,相反讀到的都是思想。這思想很簡單,那就是事物背後沒有隱藏的意義,沒有任何神秘的真理,事物的唯一意義就是事物本身。所以我們觀看事物的時候,只能以感官感受那事物本身,而不應去思考它有何含義。花就是花,蝴蝶就是蝴蝶,石頭就是石頭。不多也不少。這種想法一方面肯定康德的『物自身』(thing-in-itself)的存在,另一方面卻否定人通過觀察把先驗的觀念加諸事物身上的必然。他似乎相信,人只要去除思想和情感,就能以純粹的感官去『感受』事物自身。這顯然是反康德的。物我關係是個極深奧的哲學問題,甚至可以說,整個西方哲學一直就是在處理這個問題。我只是想指出,這樣的『絕對客觀』的詩論注定是自我否定的。因為既然事物必然要以事物自身來被感受,詩人的角色便變得多餘。石頭只能以石頭自身被感受,那一切關於石頭的語言描述也就不是石頭自身的特性,甚至連『石頭』這個詞也跟石頭自身無關。難怪感官主義詩人的作品一點感官性也沒有,因為感官感受根本就無法通過語言傳遞。詩人只能以感官為主題,卻不能呈現感官本身。而他所能說的,就只有『他甚麼都不能說』,也即是『甚麼都沒有意義』的這個事實。那樣子他就自我勾銷了。這樣子寫詩,豈不真的毫無意義嗎?寫詩不就變得多此一舉嗎?」
對於涉及哲學性的問題,T似乎感到困難,這時候阿志出手,說:「沒錯Alberto Caeiro的詩是有自我推翻的成分的,不過這樣做並非毫無意義。我認為這樣的一種『客觀』的物我關係,跟剛才T說的自我分裂的創作方法,都是摧毀主體性的不同策略。有一段區分三位異名者的說話很有意思,那是由從事翻譯的異名者Thomas Crosse所寫的:“Caeiro has one discipline: things must be felt as they are. Ricardo Reis has another kind of discipline: things must be felt, not only as they are, but also so as to fall in with a certain ideal of classical measure and rule. In Álvaro de Campos things must simply be felt.” 說Ricardo Reis相信感受要符合古典的典範,這個好理解。Alberto Caeiro和Álvaro de Campos之間的分別卻頗為微妙。如果說Alberto Caeiro的感官主義是客觀的,那Álvaro de Campos的便是完全『主觀』的。(我們暫且用上這個跟客觀相對的詞。)他已經不在乎事物本身是甚麼,他在乎的只是去感受,而且是『以一切方式去感受一切』,把自己的感官全方位開放,讓自己變成全世界事物的集合。因為這種開放性,Álvaro de Campos的『主觀』於是又不會回落到主體的自我中心。這跟自我作為舞台的原則是相配合的。Alberto Caeiro的詩是靜態的、簡約的、近乎無言的,Álvaro de Campos的詩卻是動態的、繁複的、多言的。只要看看我們選讀的那一首歌頌機械文明的“Triumphal Ode”,便可以感受到當中近乎呼喊式的亢奮!表面上看,Caeiro好像是自我消隱而de Campos好像是自我膨脹,前者好像是忘情淡泊而後者好像是激情澎湃,但說穿了其實兩者也同樣化解了浪漫主義和基督教文化遺留下來的自我中心主義。Alberto Caeiro的做法是把自我消除,而Álvaro de Campos的做法是把自我拆解攤分。兩者雖然存在質的不同,但取向是互通的。Alberto Caeiro打下了消除自我的基礎,在這基礎上Álvaro de Campos把原屬於自我的空間打開給一切事物。後者既視前者為師父,又在感官的開放性上更進一步。Álvaro de Campos不但詩風激情高昂,他的論述也極為狂放。他的那篇未來主義色彩濃烈的〈最後通牒〉簡直是目空一切,對當代文學的作家和流派全都不放在眼內,狂熱地提倡革命性的新理念,其中包括之前提過的,取消personality和artistic individuality的教條的主張。這裡有很強烈的佩索阿代言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