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4日 星期三

時代的碎片或破碎的時代 12/15

相對於光頭和華華的亢奮,阿力以沉著的口吻說:「我察覺到無論大家是讚賞佩索阿還是批評佩索阿,也是把他置於跟時代的關係來衡量的。讚賞他的人強調的是他對浪漫主義個人神話的拆解,或者對一體化的現代社會的對抗。反對他的,卻會以他缺乏行動力,或者採取避世的態度、逃進想像世界為論據。從宏觀的角度看,這其實關乎到一個作家的歷史感和歷史觀。我們之前討論巴赫金的時候,知道他對歌德的歷史感推崇備至。巴赫金認為歌德是最能洞察時代的轉變,並且以創作來回應這轉變的作家。他的『成長小說』就是歐洲社會面臨『成長』轉折的回應。也許我們會因此而判斷,究竟一個作家是順應他的時代,還是違逆他的時代而寫作。不過,問題顯然沒有這麼簡單。歌德的作品雖然跟時代特質形成正關係,但這不表示歌德對時代沒有批判的距離。這也跟流俗或迎合潮流屬於完全兩回事。相反,如果佩索阿表現得遺世獨立,或者為世所棄,那並不表示他沒有抓緊時代的特質,呈現出時代的精神。一個作家的歷史感,是要同時從內容和形式兩方面,以及跟時代的正反關係來理解的。佩索阿曾經說,他處身的是信念崩潰的時代。過去的基督教和人文主義價值已經失效,連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美學,也即是以藝術個性為新宗教的企圖也證明並不可行。剩下來的除了毫無精神內涵的科學主義和技術主義,就只有巨大的虛無感。這種虛無感或破碎感普遍存在於他那一代的文學家當中。剛才有人引述過的葉慈也表現出相似的感嘆。無論是從自我分裂或者未完成性的角度看,就算佩索阿的方法是多麼的特異,就算他在世時是多麼的位處邊緣,他的作品跟他的時代依然是處於正關係的。他跟歌德的確是兩個極端,以『成長』的觀念看,佩索阿是『反成長』的,正如剛才大師姐所說,他由始至終是個『老少年』。不過,這很大程度也是歷史的使然。這樣的老少年絕對不可能在歌德的年代出現。問題是,到了二十世紀初,歐洲在歷史成長的階段上已經來到一個關口。科技不斷進步,帶來的卻是更嚴重的精神淪亡,甚至是物質毀滅,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便是這趨勢的極端結果,後者更因為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而推到了人性的徹底泯滅的層次。在這個關口,文學家停下來,拒絕跟世界同步向前,但他又不能再相信和依靠過去,結果就只能陷於虛無和自我分解。所以,雖然就積極行動力方面我是極度敬佩歌德的,但我也不能不同情佩索阿。作為偉大的文學家,他們都極具歷史感,只是兩人所面對的歷史性完全不同。歌德嘗試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面去把握然後去建構對時代的整體經驗,佩索阿卻是在不再相信經驗的時代裡撿拾時代的碎片,或者是以破碎的自我來反映出一個破碎的時代。當然,理解歸理解,從我們今天的角度,我會考慮到的問題是:一,跟二十世紀初相比,處身於二十一世紀初的我們,面對的歷史性有哪些方面是從一百年前持續至今的,又有哪些方面是全新的發展?以佩索阿為標尺,有助於我們了解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