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1日 星期四

我只是一個空的舞台 3/15

T繼續說:「我知道應該開放給大家發言,不過,或者讓我再多說一點點,因為我是個劇場人,我對佩索阿的劇場元素特別感興趣。剛才提到作者只是一個空舞台的觀念,也即是作者去除了自身的主觀性,只是作為一個場所,讓不同的人物上場演出。就文類而言,佩索阿認為自己本質上是個劇作家。他說他的戲劇不是以『幕』(acts)來組成的,而是以『人』來組成的。這裡說的『人』,也可以說是persona的意思。Persona就是戲劇裡的角色,這個字同時也有假面或面具的含義。面具是古希臘戲劇的重要元素。角色扮演就是戴上面具。更有趣的是,Pessoa這個姓氏,在葡語裡就是person的意思。可以看到,佩索阿的戲劇性並不在於劇情或處境,而完全在於角色扮演。這跟傳統戲劇觀念是相衝突的。Drama這個詞的本義就有行動的意思。戲劇就是action。所以,演戲是acting,演員是actor和actress,而戲劇的時間進程則以『幕』也即是act為單位。Persona和action是傳統戲劇的兩大支柱,兩者本來是密不可分的。但如果我們要強行把兩者區分,我們可以說persona是靜態的形象,而action是動態的行事作為。Persona是共時的、並排的。作為面具,persona沒有變化。變化的是命運,但不是persona本身。Action卻是歷時的、接續出現的。它就是變化本身,有時為命運所驅使,有時是個人意志的結果。佩索阿的戲劇性不但側重persona,而且是有意以persona排斥或消除action。所以他把早年寫的一個劇本《航海者》(The Mariner)稱為『靜止劇場』(static drama)。
「因為篇幅關係,這個劇本我沒有印給大家,我只在這裡簡單介紹一下。這個劇的場景只有一個,地點是古堡內的房間,窗外可以看見遙遠的海洋,時間是晚上接近天亮的時分,人物是三個守夜的女人。她們可能是姐妹,可能不。房間內放著一副棺木,裡面躺著另一個女人。三個女人跟死者的關係不明。在整個短劇裡,三個女人一直坐著沒動,只是說話,感覺跟後來貝克特的荒誕劇有點相似。除了三個女人的說話,劇中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個劇裡面唯一發生的,或者應該說是流動著的,是聲音,和語言。三個女人的話題十分虛無飄渺,大概是關於回憶、感官、自我、存在、夢與真實等等。其中第二個女人談到一個航海者的故事。話說一個航海者遇到海難,獨自流落荒島,因為無法回到家鄉,而回憶家鄉又令他痛苦萬分,於是他便想像出另一個家鄉作為替代。他每天不斷地構想著這個不存在的家鄉的地貌和風景,它的城市,它的街道,它的居民。他構想出自己的出生地,自己童年,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他把這一切構想得非常細緻,對所有這些人和事物越來越熟悉,想像漸漸變成了記憶。最後,他已經分不出這究竟是夢還是真實,也分不出自己身在何處。這大有莊周夢蝶的意思。不過,莊子給人解脫通透的感覺,佩索阿卻常常令人有一種困在甚麼都沒有的真空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