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3日 星期六

Persona和action的先天對立 4/15

T說到恐懼,很鄭重地停下來,頗有劇場效果。也許是基於自信不足,害怕發言的勇氣會溜走,我幾乎是衝口而出說:「T師兄把persona和action兩個戲劇元素對立起來,讓我們很鮮明地看到佩索阿的創作特質。這令我想起同樣對劇場感興趣的歌德。很明顯歌德的戲劇觀與佩索阿截然相反,這並不是我個人的高見。我們都知道,歌德高度重視action,無論是在戲劇還是小說中,他的人物也充滿著行動力。當然,這不是說歌德不重視persona。角色扮演作為主題也常常在歌德的作品中出現,在《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裡便有許多扮演、假裝和易服的場面。不過,在歌德的作品中,這些面具最終也會揭開,展露出真面目來。迷娘和豎琴師的神秘身世最後也真相大白,假面從來不會取代真實,它只是暫時性的掩飾。之前華華提到人物的外在化,也就是說人物的外表和內在維持統一,成為一個整體。這也是同一個內外打通的道理。另外,大家也說到words and deeds的問題,也即是lexis和praxis的問題。跟佩索阿一樣,歌德也非常依賴語言,人物說話的成分並不比行動少。所謂語言或說話當然不是指普通的對白或交談,即conversation,而是帶有action成分的speech。歌德的人物的說話內容往往用於敘述行動。一篇又一篇的生平故事或者行事憶述,就是通過人物的說話展現出來。說話有時是展現行動的方式,有時卻是行動本身,起著推動情節的作用。相反,佩索阿的說話裡極少敘述行動,而說話本身也排斥行動,或者取代行動。所以,跟T的看法不一樣的是,我認為無論是從heteronym還是persona角度,佩索阿從來沒有以一個小說家的方式去創造一個人物,一個character。就算他賦與他的異名者一定的生平資料,這些資料也只是背景資料,而沒法構成一個人物的行事整體。佩索何的異名者給我的感覺是浮面的,他們都不是立體的有深度的人,而是一個又一個聲音,一段又一段文字。他們不是人物,而是persona,是一張又一張假面。佩索阿精心地描畫這些面具,把一切都寫在面具上,但揭開面具,後面卻沒有真面目。所以,難怪佩索阿的異名者沒有行動力。假面怎可能有行動力?行動背後假設的,應該是整全的、公開的、具有公共性格的個人。我不明白的只是,如果persona和action具有先天的對立性,那它們怎麼能成為古希臘戲劇的兩大支柱?」
T有點緊張地說:「我的確認為persona和action是有先天對立性的,但這正正是古典美學的張力所在!在某種特定的美學形式下,兩者能達至並行不悖,互為表裡。簡單點說,就是通過假面去行動,而在行動中揭示真面,達至內外真假的統一。很明顯佩索阿不想要這統一,他也不相信統一個可能。於是他把那張力推到極點,全部都押在persona身上,而把action完全廢掉了。但到頭來,整個架構也就崩潰了,剩下來的都只是碎片。我會說這是自殺式的藝術觀,是把自己的深度內容掏空了,再把這內容搗碎,在平面上鋪開。看來非常悲壯,但也十分悲哀!我個人並不那麼悲觀,我一直嘗試尋找persona和action的契合。但為甚麼佩索阿依然令我那麼著迷?我想了很久,後來終於有了驚人的發現!Persona是視覺性的,感官性的,物質性的。從技術上說,它是屬於道具的範疇的。而所謂『空的舞台』,則是屬於佈景的範疇的,就算這佈景甚麼也沒有。這兩個範疇剛巧就是我自己的專業!我可以大膽地說,以劇場元素來說,佩索阿是個以道具和佈景為操作主軸的創作者!試想想這樣的劇場!重點不是劇本,也不是演員,而是道具和佈景(或沒有佈景的佈景)!這是多麼刺激的意念!簡直是要跟劇場同歸於盡!大家可能會覺得我在穿鑿附會,或者過於主觀,但我想說,這正是佩索阿深深打動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