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7日 星期三

想像的旅行比真實的旅行更真 8/15

學宜說:「大家都在說對位,說相對立場,說多聲道或複調,但我很強烈地感覺到,佩索阿在『行動』這一點上,是無可置疑地抱負面態度的。就算是那位曾經周遊各地、性格外向、專業為航海工程師的Álvaro de Campos先生,也寧願想像抽鴉片也不真的去抽,或者寧願望著一瓶苦艾酒也不去喝它。缺乏行動力這一點剛才阿芝也提到了,但那不止涉及戲劇觀的問題,而是更為廣大和深遠的世界觀的問題。那位誠惶誠恐的Bernardo Soares先生便曾經很巧妙地宣稱,“the active life has always struck me as the least comfortable of suicides”。活躍的生活形同最難受的自殺!這裡說的也不過是活躍的人生,還未去到公共生活和行動的層次。在另一段文字裡,他說他鄙棄做夢和行動,而他不會二擇其一。不過,按照詩人的專利,他在別處又可以自相矛盾地把夢或幻想置於現實之上。寫到旅行的徒勞那一篇非常有啟示性。讓我大略地複述出來:『我們永遠沒法越出自身的感官。我們永遠不會離開自身起航。我們永遠不能觸及另一個存在,而只能通過自身感官的想像力,來創造另外的自己。真正的風景是我們自己想像出來的風景。任何環遊四海的人,其實只不過橫越了單調的自身。我足不出戶,卻可以比任何人去得更遠。我見過更多的高山和大河,和比真實更真實的城市。如果我真的要踏足這些地方,我得到的就只會是比我的想像世界差劣的模仿。在我如此探訪過的國家裡,我不但享受到微服出遊的秘密樂趣,我感受到的簡直就是君主的尊榮、那裡的人民的習俗,甚至是那個國家和它的鄰邦的整個歷史。那些風景和房屋就是我,由我的想像的物質所組成。』很明顯,沒有爭議性,也沒有複調,這就是佩索阿的信念和宣言。投身真實世界的行動,就算只是旅行或生活體驗,在佩索阿的世界裡是不佔任何席位的。 「我當然不是說,每一個作家也要很活躍、很積極地參與政治活動,但我會期待一個作家以自己的寫作為行動方式,去介入或協助建立公共空間。現在佩索阿不但自己拒絕行動,也在寫作中貶抑行動的意義,那就不太對我的胃口了。我不是文學研究者,我不懂用『純文學』的角度去賞欣作品。事實上,我甚至懷疑所謂『純文學』的合法性。我不是一點也不欣賞藝術手法,我也是寫一點詩和小說的,自小也喜歡閱讀文學作品,但我的文學觀是,文學作為一種work,是人用來塑造世界的方法之一。它的性質應該是面向共公領域的,而不是躲進自我的幻想世界裡的。當然,我也知道,文學的公共性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一個擁抱想像力,拒絕行動的作家,而他的想像方式又是如此地奇特,這樣的寫作特質其實可不可以視為另一種建構世界的方法?比如說,他的反個性化、反浪漫主義,似乎具有某種普遍意義。自我分裂和去中心化,似乎也展現出二十世紀初期的時代徵狀。我們要分辨的,便是究竟這位作家的寫作是開拓了新的可能性,還是只不過屬於當下的現象的反映?前者還可以算是帶有行動的意味,而後者卻只可以算是病徵的呈現了。關於佩索阿,我的意見是傾向後者的。阿志可以說出佩索阿的反個性的開放性,好像因此而創造了很多並存的觀點,建構了一個共同的世界。問題就是,縱使這個共同世界可以是一個示範模式,它本身卻是建基於脫離與他人共組世界的關係的。這個共同世界是虛擬的,這些眾數的觀點也是虛構的。它極其量只是一個想像的政治體系,一個想像的國家。如果它能鼓勵人投入真正的政治,它還算有點意義,但如果它引導人逃離政治,或者用以取代真正的政治,它便是個封閉的體系。從它身上,我們得不到正面的啟示。相反,它甚至會削弱人的行動意志,癱瘓人的行動力。所以,我對佩索阿的作品是持批判態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