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說家的孤獨與懺悔
駘蕩誌:在我看來《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是一本有關過去種種的懺悼書,因爲不管是具有怎樣天賦秉性的「人」、還是這個指頭是唇膏那個是方向盤的「人物」,其實他們都很寂寞,寂寞感覺回頭去讀《體育時期》才發覺,這股細流並沒有斷,只是因它掙脫了上下學期的規定性,以更悠長的眼光來觀察,所以原本突出的那些孤獨感,被掩覆在細節的拚圖中。是這樣嗎?
董啟章:孤獨感這一點,我很少想到。你提到我才意識到它。想來當然是強烈的。從阿爺董富,到爸爸董銑,到「我」,也傳承著一個「獨我」的性格。一個人以物為伴,或者自己創造一個人物出來作伴,也是孤獨感的顯像。但「獨我」時刻渴求著真實的關係,連董富也有他內歛的熱情。在《體育時期》呈現的渴望突破個體囚禁的跟他人的共同感,小說中的兩個女孩至少在片刻中獲得了。這種他我共感到了《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反而看不見,現在回想,可能是一個大規模的向內退縮。連栩栩和「我」之間,也沒有找到這種共同感。一個是作者,一個是人物,他們本質上沒法站在同一塊地上。就算說作者按照自己內心的某些東西來創造人物,這也不是共同感,更何況一路發展下去,栩栩有獨立於作者的「自主性」,又或者其實是由於他們之間的「異質性」,到結尾他們必須分別,各走各路,那種悲哀是很特殊的,不是屬於普通的離別的。作者希求人物來陪伴自己,是至為虛妄的,卻又是不能自已的。
駘蕩誌:很弔詭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是側重處理回憶的過去史,而《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依循獨裁者的看法,是一部未來史。這裡似乎涉及了關於歷史的一個根本命題概念,到底歷史的範疇是什麽?歷史是由「過去」直接接駁到「未來」嗎?還是歷史永遠處理的是「過去」,「現在」(其實每一個當下都是眨眼間事,就如同柏格森所說我們真正能抓住的是已經走過去一點點的東西。)是一場虛妄,「未來」呢?它沒有「過去」那樣始終有一個「現在」蹲在那裡等它來對接,也不會像「現在」那樣窄迫不留豁餘,「未來」是好大的一塊待墾地,這是你書寫《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一個考量因素嗎?
董啟章:首先回到先前說的「懺悔」的問題,其實《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是更強烈的一本「懺悔之書」。它回望過去的成分並不比展視將來的少。而且,從「未來史」的角度來說,一切其實已經成為過去。我們能不能為未來懺悔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本來,懺悔是針對過去的,而預言才是面向未來的;前者屬於罪人,後者屬於先知。在「未來史」這個概念裡,懺悔和預言,罪人和先知得以結合。問題是這概念能否成立。歷史本來必然是處理「過去」的。「未來」永遠逃遁於歷史的光照或陰影之外。可是,我一直給「光年」的現象迷惑。晚上我們仰望星空,看到一顆遙遠的恆星的一點光。這點光經歷了千萬光年來到我們的眼中。我們所看到的,其實是千萬光年前的時間,是過去。但從那顆星的角度,這點光來到我們眼中的這一刻,是屬於未來的。在夠遠的距離下,兩點之間同步的「現在」不再存在。「現在」永遠只能同時以「過去」和「未來」呈現。所以,「未來」既是一片無邊之地,但也是「過去」的光點的投映。「未來史」於是可能是把預言當作已犯的罪孽來懺悔的一種模式,又或者是把懺悔當作未實現的預言來宣告的一種設計。
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裡面,「過去」和「未來」並不是以一個(縱使是變動不居的)「現在」分隔開來的,兩者是互為表裡的。只有這樣,「未來史」一詞才說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