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30日 星期二

小說是建構世界的一種方法 3/5

作者對於小說世界所負上的責任

董:作為一個價值體系,長篇小說裡面可能包含很多種的價值。作者容許不同的價值在小說中並存,但這並不代表作者沒有自己的價值。這是長篇小說最難理解的地方。當中有兩個極端:一是立場很鮮明,寫小說的目的很清楚,也即是要去宣揚甚麼,或是說教;另一端是沒有立場,甚麼也放在一起,任何事也可能,也可以發生,作者不需要負責任。

梁:所以大致上是兩種態度,一種是最典型的,作家反映一個立場,並將小說世界與現實世界完全等同,而另外一種就是資產階級的唯心態度,小說歸小說,藝術還藝術。現在我們談小說的道德問題或者是倫理問題,其實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如果我們假設小說真的可以脫離現實世界,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那裡面的道德價值系統是甚麼?第二就是在作者所身處的現實世界和他筆下的世界之間,他有沒有道德責任?那道德責任不一定是現實生活中的道德價值的挪移,譬如說一個在現實生活中路不拾遺的作者,不一定要在小說中把所有人物也寫成這樣子。可是這兩個世界之間,本身也有道德的鎖鏈,就是作者採取的是一個怎樣的態度。作者是一個怎樣的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筆下世界的責任有沒有完成。

廖:小說的世界到了某一個程度,已經不是作者所能控制,而是依循它當中的世界的法則發展,作者不過是依循那法則去完成小說。這就變成了是小說要求作者去完成一些事情。

董:某程度上是這樣的,但也未必絕對。小說中的確是有一股或是很多股動力,不是作者可以全然控制的,但也不可因此推說最終出來的東西跟作者無關。只可以說不是完全地控制,但因為它是你創造出來的,所以你也得負責任。

各創作階段的不同歷程

梁:從你整個創作歷程去看,從中篇《安卓珍尼》、長篇《雙身》那個階段到現在,你寫長篇的態度有沒有改變?

董:這兩部作品差不多是同一年(1994)寫成的,那時候沒有寫長篇小說的自覺。當時我只寫過一些短篇,《雙身》是我第一次寫長篇,駕馭不好,裡面有些東西不太對位,在沒有自覺下將某些情緒放大。雖然作品中也有理念的成份,但是視角、基調這些問題還沒有弄清楚。人物有情緒,但沒有觀點。

梁:接下來就是《地圖集》、《V城繁勝錄》、《The Catalog》這些風格明顯的作品,你常常表示這幾部作品是嘗試以組合的方法完成的小說。

董:那個時期我一直想尋找寫作與生活的平衡,也即是如何在照顧生活的同時進行創作?於是我構想出「單元組合式」的寫法。那就是以短小的篇幅,在短時間內處理好幾百或是上千字的單元,再把這些單元組合起來,成為一個整體,也即是一本書的份量。那性質絕對是長篇小說的相反。不過,現在回想,那些作品跟現在的長篇之間也不無關係。那些單元也不是正式的短篇小說,而是用虛構的方式和形式化的文體,去進行敘述、思考和議論。可是,這種方法用了兩、三次以後,漸漸發覺到它的局限,無法再進入另一個層次。

梁:因為寫作方式本身也是一個思考的框架,就像很多人想學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但卻學不來,因為這種寫法其實是一個框架,只可以偶一為之。

董:對。所以《地圖集》這樣的寫法可一不可再。到了2000年的時候,我是有點困惑的,不太肯定自己往後的寫作方向。我回頭寫了《衣魚簡史》裡面的幾個比較「傳統」的中短篇。然後,到了《體育時期》,我便開始寫長篇小說。我發現以前的模式沒法處理,也無法構造一個全面的世界,只能構造出純粹思考的片面的世界,但是我最希望寫的是整體的人類的世界。雖然我後來的小說也傾向於思辨性,但是我力圖讓作品中有人的生命體驗。

梁:我認為你的小說從來也很思辨性,很思考性,《地圖集》和「三部曲」其中一個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相對以獨白為主。當你寫出一個大世界,當中的人物也增加的時候,就會變成很多的獨白。所以說人物的多重獨白,除了是你剛才所說的讓當中的生命豐富、立體以外,當這些豐富、立體建構起一個又一個人的時候,這些人才可以有觀點,他們的觀點才有支撐,才扎實。

董:我心目中的世界的狀態是充滿著不同的觀點的世界,《地圖集》的敘述聲音構成的卻是一個單一的世界。不論你在內容上談及多少關於世界的東西,那也只是一個觀點。因此用小說去構造一個世界,就是構造一個有很多觀點的世界,以及這世界怎樣跟真實的世界形成映照的關係。

梁:很多作者如你,又或是你喜歡的大江健三郎,也會在作品中加入自況的成分,這麼一來就像一場表演,就像一個演員去演一個角色。我看你寫的東西愈發有劇場的感覺。

董:事實上第三部曲的上半部加入了劇場的元素,小說中的年輕人最後會參與一個演出,其中一個女主角還會去念戲劇,成為專業演員;而下半部基本上是環繞著劇場而展開的。如果《時間繁史》說的是寫作,問的是「寫作是甚麼」,接下來的第三部就是想問「劇場是甚麼」,以及扮演和行動的意義。
我之所以打算以劇場為題材,因為我對劇場的兩大支柱persona和action感興趣。Persona是人物,也是假面,是以假為真的方式。我很喜歡的葡萄牙現代詩人Fernando Pessoa便是用了persona的方法寫詩。他總共創造了七十二個作者,當中大部分是詩人,各有不同的生平、性格和詩風。但更有趣的是,他把自己視為一個空的舞台,只是一個讓這些人物上場演出的空間。於是假面創作的方法同時是劇場。而戲劇(drama)的原意,就是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