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會結束後,阿力建議去食糖水。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大廟山下路口的滿記甜品店依然坐滿了客人。等了好一會,才空出兩張路旁的桌子。街上雖然寒意甚隆,但大伙兒擠在一起卻感熱鬧。大家也點了熱騰騰的木瓜燉雪耳、鮮奶燉蛋、焗西米布丁等等美食。麗姐大方地跟阿力坐在一起,並無尷尬之感。另外周潔和哲道、阿志和我,也很自然地分成一雙一對。奧古師兄坐在阿角旁邊,低頭繼續討論著宗教和科學的問題。中跟見坐在一起,兩人都有點不自在。中有點無聊地翻著甜品店的餐牌,突然忍不住大笑起來。她大聲朗讀出來,說:各位請留意!八姑娘勸喻:黑糯米不可配湯丸,湯丸又不能配豆腐花,豆腐花亦不可以配黑糯米!說罷,旁邊的見便說:怪不得啦!你看!大家一看,見點的是黑糯米,而中點的正是豆腐花。中瞟了見一眼,誇張地別過臉去,阿志卻把自己的杏仁豆腐推給中,說:要不要跟你換?中說:有甚麼分別?然後指著我面前的紅豆沙湯丸,說:你不怕跟阿芝相沖嗎?眾人七嘴八舌地胡謅著甚麼不能配甚麼的原因,中從我的碗裡撿走了一顆湯丸,丟進自己的豆腐花裡,和著一起吃了,一咀嚼一邊說:我想知道,為甚麼豆腐花不能跟湯丸一起呢?味道唔好咩?我覺得,都唔錯丫!見說:可能會產生化學作用,食物中毒!中歪著嘴笑了笑,突然按著肚子,裝出痛苦的神情,說:我呢次死喇!我要你陪我一齊死!說罷,便作勢要把豆腐花往見的黑糯米倒去。
待大家沉靜下來,阿力以一直容忍學生胡鬧的老師的神情,非常嚴肅地說: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想在讀書會上問大家,但因為時間關係來不及問。我想知道,大家覺得人類的起源在哪裡?我的意思是,使人類成為人類的特質,究竟是甚麼?是甚麼讓人有別於其他動物,而成為現在這個獨一無二的物種?我一直認為,人類這個物種的出現不但有一個生物學上的起源,還有一個或者多個文化上的起源。人類跟所有生物一樣也是一個物種,但人類又跟其他生物不一樣,有自身人為創造的世界,也即是人的社會、文化、道德和器物世界。這另一個或者多個源始究竟起自何處?不知道大家有甚麼看法?
學宜響應話題的轉向,認真地說:用赫胥黎和嚴復的說法,人類的起源應讓是「群」吧!也即是群體感的出現。為自我個體的存活而掙扎,是動物本能,為群體共同的存活而貢獻,甚至於壓抑自我的欲望或犧牲自我的利益,才是人之為人的要素。“Man is a political animal” 是個很古老的定義,通常被理解為「人類是群體的動物」,但我認為這樣的說法還不夠。螞蟻、蜜蜂,以至於猿猴也是群體生活的動物。人類的群體跟這些動物的群體有甚麼分別呢?也許我們可以說,人類的群體感不是純然出於本能,它是自覺的、有意識的,也因此是道德的。所以赫胥黎才以道德倫理來定義人類的社會,而嚴復的「群」也帶有這層意思。不過,我主張師法阿蘭特,以政治為人類的首要定義。所以,“political” 的意思應該理解為:「人類就是政治的動物」。所謂「政治」不是指政權和政制,而是人類共同的公共生活的總稱。人之為人,就是共同生活的人。沒有人能孤立生存的。共同生活,有賴於一個人為的富有意義的世界的創建。猿猴也有社會組織和權力關係,但猿猴間沒有「世界」,因為牠們的社會組織沒有意義,沒有文化的穩定性、持久性和創造性。也可以說,猿猴有行為規律,但沒有道德;有群體生活,但沒有政治。所以我會說人類的起源是政治的出現。
這時候,阿角很罕有地主動開腔說:但你剛才說到「意識」的出現。你說人的群體感或道德感,是有意識的,而不是本能的或者機械的。那麼,「意識」似乎應該比社會或政治更基本。在意識到跟他人的關係之前,人必然先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意識到有一個「我」!正正就是有「我」,才有「群」或「政治」吧!螞蟻沒有自我意識,所以螞蟻的組織稱不上真正意義的「群」,或談不上「政治」。猿猴的情況,我卻不那麼肯定。不過,你說猿猴沒有發展出人為的共同世界,這是個實在的差別。我猜想,猿猴也有初步的、糢糊的自我意識吧!不過,自我意識在人類身上才成熟。所以就會開始問:我是誰?我為甚麼會在這裡?然後才會問:他是誰?他們是誰?而在這個我跟他,或者我跟外物的差別中,人會感覺到那個沒法跨越的界線。自我的界線。自我無論如何也是孤絕的存在的界線。後來就算有了社會和道德關係,有了政治參與,也沒法改變這個孤絕存在的事實。如果對這個事實不再察覺,那也不過是出於遺忘。所以自我意識才是人類的起源。
阿角一說起來又情緒激動,旁人也有點側目。阿力嘗試緩和氣氛,冷靜地說:其實自我意識和群體意識是不能分割的,是一體兩面。沒有自我意識便沒法覺知和理解他人的存在,沒有群體意識就找不到自我的定位和意義。那自我意識除了像阿角這樣從空間上講,也即是我和他人或外物之間的界線,也肯定存在時間的因素。沒有時間感,就沒有自我意識。因為自我是由經驗累積而成的。動物沒有自我意識也許就是由於欠缺時間感。每一刻獨立的存在意識也只能是條件反射或者本能反應。我們必須記得過去,也懂得預視將來,才能建構一個穩定和延續性的自我。就個體而言,記憶是自我意識的根本條件。而就群體而言,那就是歷史。無論如何,這也跟人的時間感有關,而且不是單一的個人的時間感,而是人類代代承傳的超越個體死亡和世事無常的時間感。那是人作為一個群體的延續不斷的時間感。一方面,歷史應是記述人類記憶中過去的事情,並追溯這些事情的起源,但這記述和追溯的舉動本身,卻又見證著人作為有歷史感的動物的誕生。這當中有一個弔詭之處——歷史追溯起源,起源卻在歷史的追溯中!在歷史出現之前,我們根本無法言說人類存在與否。對人類起源這個問題,我們無法追溯到比歷史更早的時間。所以,我認為以歷史的出現為人類的起源,是一個合理的說法。
阿志立即回應說:每一個專科的擁護者也是大一統主義者!我不得不佩服阿力的思辨能力,但你的野心跟嚴復不遑多讓!阿力說的歷史是一種構造論,是絕對地反實證主義的。如果歷史是一切本源的建構,那它自身便是萬物之源了!不過,歷史的建構有賴於語言。語言未必先於時間意識,但它肯定先於歷史。有語言才會有歷史,因為歷史不但是經驗或記憶的累積,而是經驗和記憶的敘述。而敘述,是賦予意義的方法。說到自我意識,就算不是先於語言,也必然跟語言同步。又或者,自我意識其實就是語言的產物。如果我們想把自我意識定義得更準確一點,它必須跟語言掛勾。有了語言,才能發問和探究。所以,嬰兒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它眼中的世界沒有意義,它也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這樣也可以解決靈長類動物和人類的區別的問題。牠們無論跟人類多相似,只要牠們沒有語言,也就稱不上有自我意識。說語言是人類的起源,似乎比歷史更有說服力。當然,語言是一切意義之源,所以我這樣的說法就是一種更徹底的構造論了!
奧古師兄見大家說得興緻勃勃,也加入討論,說:跟大家精闢而且充滿創建的論點相,我要說的肯定非常平庸。不過,作為一個有信仰的人,我沒有理由不從信仰的立場說話。當然,大家放心,我要說的不是人類起源自上帝的直接創造!我還未至於這樣違反科學常識!抛開狹義的宗教立場,我認為人類的起源是精神性。這種精神性究竟是由甚麼神靈賦與的,還是由天地間早已存在的大道化育而成的,我暫且不去區分。總之,它很明顯不可能由基因變異所產生,因為它並不是物質性的東西。所謂精神性並不是思想性或者道德倫理,而是一個超自然的範疇。不同宗教對這個超自然範疇有不同的演繹。我們暫且不必爭論不同宗教之間的分歧,比如說是有神還是無神,靈魂還是業力,永生還是輪迴之類的問題。不過就阿力設定的「人類的起源」這個課題而言,基督教和佛教的不同時間觀便造成決定性的分別。可以這樣說,「人類的起源」這個預設只有在線性時間觀之下才能成立。所以,這個預設是基督教式的,也同時是人類中心的。因為基督教把人類視為萬物之靈,是神根據自己的肖像創造的特選者,在芸芸物種中有著與別不同的本質。所以,大家試圖把人類從其他物種中區分出來,並且給予一個起源,其實是出於同一種思維。不過,如果從佛教或者印度教這樣的信奉循環時間觀的宗教角度看,「人類的起源」這個論題本身是不成立的,而人類跟其他物種的差別也是不完全的。根據輪迴的理論,人間只是六道之一。我們隨時可以輪迴為畜生、餓鬼,墮落地獄,或者成為天神!人類在修行條件上有其優勢,但他跟其他物種沒有本質上的分別。人類既沒有起源,也沒有獨立自存的本質。無論是政治還是自我,歷史還是語言,也沒有任何本源的地位。我相信超自然精神世界的存在,但它的時間模式是屬於哪一個,我暫時還不敢斷言。我只是想提出兩個宗教觀點,讓大家參考一下。
聽到奧古師兄從宗教角度提出的質疑,大家也沒有急於反駁,反而各自點頭沉思。這個時候,中的發言便格外引起注意。她一加入思辨性的討論,便會露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但她說話的內容,卻又往往語出驚人。她說:我覺得,人類的起源是性。大家別誤會,我不是說人類是由性交而來的。我不是說生物為了繁衍而進行的性。我說的是「為性而性」!也即是為了非繁殖的原因,比如說是為了愛,又或者純粹為了享樂,而做的性交。這樣的事,在古代已經有了吧!在現代社會,隨著避孕技術的發達和男女性觀念的改變,生育已經不是性行為的主要動機了。如果說到同性戀,性就更加跟生育無關。我不太肯定生物界的情形,但我懷疑這樣的性行為是人類獨有的,所以也可以說是人之為人的因素之一。這樣去定義人好像有點冒犯!不過,我們不能否定這樣的事實!比如說色情吧!試想想,在生物之中,只有人類有色情這回事。色情一般是被鄙視的,被認為是獸性的,不合符人類道德的。但野獸根本就不懂得色情。色情,為性而性,是人類跟野獸的重大分別。我不是說色情很高尚,我是說,我們不能否認,性享樂是人之為人的一大特質。這樣說無關乎道德。不過,我有點奇怪,大家都從道德、社會、政治、語言、歷史或者精神性這些高級的層面來定義人,卻沒有人想到,在性方面,人也是很獨特的。而這性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既是身體本能的事,但又同時是文化的事。不過,它是屬於被壓抑或迴避的文化。
跟奧古師兄的質疑相比,這次中的觀點教大家更加難以反應。不知怎的,聽了中的說話,我雖然不無認同,但卻湧起了要抗衡她的衝動。我想起那天阿志從大陸回來,我和他做愛的時候所說的一番話。那時候我就發了狠地相信,我們不止有性,還有比性更多的一點甚麼。我像是急於為甚麼辯護似的說:也許我要說的並不比性更根本,更源始,但我卻認為是更重要的。我認為人類的起源是愛!讓我來這樣假設吧。在最遠古的類人猿生物身上,雖然已經存在一定程度的智力或者群體感或者時間感,但牠們還未懂得愛。這樣的類人猿只是一個物種,還未能稱之為人。類人猿跟所有動物一樣,為了繁衍的需要而交配,而結伴。但是有一天,一個雌性類人猿和一個雄性類人猿在生存和生育需要以外,彼此產生了依戀和不捨的感受,而這種感受甚至比所有其他因素變得更加強烈,到了不惜為了對方的安危而犧牲自己的程度,這一刻就是「愛」的誕生,也就是「人」的誕生。對不起!我這樣說很感情用事,完全沒有科學根據。但我就是這樣去理解人類的本源。我是真心地這樣認為的!
我說完,低下頭來,竟不敢直視在場的任何人,包括中和阿志。氣氛變得比剛才更沉寂。桌上的糖水早就吃光了,所以也沒法借吃東西的動作來充撐冷場。大家也有點不知雙手和身體如何安放的尷尬。我不知道自己的愛的宣言是不是說得讓人太難為情,或者讓原本非常理性的討論變得難以收拾。我的脖子發熱,卻不敢去解開頸巾,生怕加倍暴露自己的羞澀。在桌子下面,阿志的腿挨著我的腿,感覺卻是生硬的。他的手放在大腿上,也沒有任何動作。我不期待他當眾做出甚麼示愛的回應,但他的生硬讓我受傷。我有點後悔說了那番話。
我幾乎感覺到華華站起來的氣勢,聽見她以最擅長的打圓場的語氣,說:關於人類的起源,有一個大家還未說!大家知道是甚麼嗎?唔知道?唔緊要!最緊要記住,八姑娘勸喻:讀書會不可配食糖水,食糖水又不能配真心話,真心話亦不可以配讀書會!學嚴復話齋,天理循環,周而復始!讀書有時,食嘢有時,談情有時!招呼唔到,大家飲杯!聽華華的一番胡說,大家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從繃緊的情緒鬆弛下來,也吐出了類似發笑的一口氣。我感到阿志的反應跟我差不多。中的反應最為誇張,笑得伏在桌上,肩膀抽動著,看起來卻好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