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4日 星期一

任天為治:社會達爾文主義還是自然人的回歸? 5/8

阿力說:「學宜的一番慷慨陳辭,把嚴復當年處理的議題引向當前的處境,說明了現代社會的問題從草創期到今天依然未有解決。不過大家一直在說赫胥黎,卻沒有怎麼談及嚴復師法的另一位西洋學者斯賓塞。當然,斯賓塞的社會學後來變得不合時宜,甚至因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指責而備受唾棄。不過,當中那種以進化論涵蓋天地人一切範疇的宏觀視野,在往後學科分工越來越精細的時代,似乎是後無來者。斯賓塞的學說和嚴復如何演繹斯賓塞,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斯賓塞利用進化論作為一切學術的萬用匙,是企圖用科學方法去合理化人的欲望,背後是排除任何道德指向的。嚴復雖然認同斯賓塞的理論,認為『天演』是萬事萬物的根本原理,但他卻為天演注入了道德的因素。嚴復的天演不但是宇宙論,也是形上學,又是道德觀。這樣說來,在涵蓋面上他比斯賓塞可謂更全面了。嚴復之所以崇拜斯賓塞,主要是認同他的有機論,也即是從生物個體到社會整體,也是以有機體為模型,而它們的發展也完全遵從進化的原理。進化的過程根據由簡至繁和局部分工而統於整體的進化原則,在直線的時間發展中,汰弱留強,日臻完美。從負面看,這是不折不扣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它一方面合理化了社會的內部和國際間的掠奪和剝削,另一方面也曲解了達爾文主義。首先,達爾文的進化論所說的自然選擇指的是生物對環境條件的適應,而不是相互間直接的鬥爭;其次,進化論建基於偶然的變異,而沒有任何目的論的成分,更沒有作出千年盛世的預測。嚴復對達爾文的進化論本身似乎興趣不大,而採納了斯賓塞的版本,自有其價值取向和實用需要。他把斯賓塞的自然主義和放任主義譯為『任天為治』,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而道家思想,對嚴復來說,本身就是政治思想。只要任天為治,最終便可以集權。無為而無不為。道既是萬物的演化原理,也是社會的管治原則。好像放任自由,結果卻是約束自由。這是道家治術的精妙之處。」
光頭說:「我是念社會學的,但我對斯賓塞沒有好感。至於嚴復,很不好意思,我的古文和歷史也很不濟,對於拿捏他的思想沒有把握。聽大家一路下來的分析,我得益很大。不過,我聽見大家一直也是批判自營,說那只是自利,我便想來唱唱反調。我不是想採納斯賓塞和嚴復或者是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觀點,為自利辯護,說甚麼理性的自利會達至平衡點和整體最大的益處。我是想針對道德約束的問題,說說為甚麼人的本能和欲望會被定罪,甚至連自然進程本身也被形容為負面的毀滅力量。嚴復好像說過:從宗教的角度看,天代表的是大道和真理,而人代表的是欲望和本能。相反,從科學的角度看,大自然代表的是欲望和本能,而人代表的是道德和真理。後者是赫胥黎等人的看法,而前者應該是嚴復自己的看法吧?因為他用的『天演』一詞,很明顯便富有道德含義。問題是,為甚麼欲望和本能是負面的,低層次的,必須被約束的?這讓我立刻想到我們讀過的梭羅。梭羅就是那麼的一個反社會、反道德的自然人!他嘗試回歸自然,根據自然法則生活,回復一種盡量抛棄人為外物的,純身體的生存狀態。用阿蘭特的區分法,就是回到最低限度的『製造』而以『勞動』為主的根本狀態。這樣的一種自營或自我肯定,跟赫胥黎所描繪的弱肉強食的蠻荒世界差天共地!很有趣地,這種浪漫主義式的自然人的出現,是跟現代社會的興起同步的。他甚至可以說是因應現代社會的狀況而誕生的。那邊廂人們在建設現代市民社會的道德和行為準則,這邊廂便有些特立獨行的人跑到大自然去過反社會的生活。這些人代表了對自由主義經濟下的現代社會的質疑或批判,到今天還為我們所津津樂道。所以,在批評斯賓塞的同時,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小心,不要輕易認同社會倫理對自然人的壓抑?也應該承認本能和欲望的正當性?」
阿志說:「光頭提出梭羅為例子很有啟發性。你指出自然人因應現代社會的興起而出現也很有道理。不過,正正就是由於這個『因應』,而說明了自然人並不真的那麼自然。少至,他並不是赫胥黎所說的與文明相對的原始人,但他也不是斯賓塞筆下的自由經濟競逐者。我們不會天真地相信,像梭羅這樣的人真能反璞歸真,回復到原始人的狀態。事實上,他心目中的自然是經過文明建造的自然,是由哲學、宗教和文學所構成的自然,也可以稱為一種特殊的第二自然吧!有人將之稱為transcendentalism,又或者可以簡單地歸入浪漫主義。這在我們之前的讀書會裡面已經討論過。所以,他的自營並不是重新投入弱肉強食的鬥爭,相反,卻是經過人為的文明洗禮和浸染,以精神追求為指導,在自然環境裡建立一個可適應的生存空間。他的自我肯定,是精神上而非物質上的自我肯定。反社會的自然人竟然超越了物質的競逐,而達至精神的超越。梭羅的例子,大概可以歸入赫胥黎所說的古代宗教踐行者一類。他們既非原始人,也非文明人,而是經歷了文明而又不滿於文明,並且主動地脫離文明,尋找超脫物質束縛的人。赫胥黎對這些人的智慧雖然懷有敬意,但卻認為他們是生命戰場的逃兵,最終只會削弱人類的生存本能,實在不足為法。不過,梭羅的例子也說明了,在天人對立和任天為治之間,還存在另外的可能性。我們不一定要在道德或社會意見面前壓抑自我,也不一定要在無盡的爭奪中肯定自我。我們有一個尋找本真的方式,也就是盡量去除不必要的社會關係,尋求與自然的融合。問題是,這個自然,甚至這個本真,本身其實也是人為的構造物。」
華華說:「阿志的這種構造論,似乎是無堅不摧。一切成為理念的東西,當然都是文明的產物。可是,這樣似乎太低估了物質身體原則。我不認為自然、物質或身體都只是概念,並沒有實質的存在。梭羅並不是在夢中走到湖邊散步,他是切切實實地住在那裡,用自己的雙手蓋房子和種植物,用自己的身體去實踐他的理念。身體是精神的實現,而絕非精神的構造物。當然,我也不是神化身體,把身體視為本質。我只是主張身體和精神連繫的整全觀。回到今天的主題,我會把自然進程和自營看作巴赫金式的物質身體原則。但物質身體原則必須跟精神文明原則相配合。所以我不會把自然進程和社會進程視為對立,而是一個一體兩面的關係。這兩個原則連繫了人和大地,而它的中介是人的身體。這種連繫在社會進程裡是被壓抑的。一個完全社會化的人是片面的,或者異化的。他必須尋回跟大地的關係,才能恢復整全性。赫胥黎的自然和社會對立的觀念,對現代社會是相當致命的。它對身體有非常負面的評價,也切斷了身體跟自然的關係。至於斯賓塞的理論,卻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只認可物質身體原則,完全漠視精神文明原則。這樣的單元論也是非整全的。我認為,現代社會非常奇異地同時體現了兩者的弊端!倒是嚴復用中國文化觀念,把斯賓塞的理論加以改造之後,卻反而更接近整全。天道和人治不再對立。天道是人治的楷模,人治是天道的實現。天道帶有道德律令的意味,人治也帶有宇宙進程的氣息。嚴復的《天演論》竟然實現了巴赫金式的整全,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還有另一個例子,說明身體處於文明的核心。大家還記得我們讀過的薩拉馬戈的小說《盲目》嗎?這不就是一個關於文明崩潰,人類退回原始生存競爭的故事嗎?而文明之所以崩潰,是因為大家也突然失去了視覺!就是因為身體狀況的改變,道德規條便完全失效,人類瞬間還原為野獸,以最赤裸的暴力互相爭奪生存資源。而環繞著醫生太太的這個互相扶持的小群體,便是人類在道德的廢墟上重建社會的偉大嘗試。今天我們可以說,《盲目》這部小說是個赫胥黎式的實驗!」
華華震撼人心的總結,讓大家陷入沉思。我終於等到發言的時機,急不及待地說:「我有一個困惑想說出來。今晚大家都在一面倒批評赫胥黎的道德論,說是約束自由甚至是導致國家至上的負面東西。可是,我在讀《進化論與倫理學》的時候,有一點卻是非常認同的。他說到人擇的問題,也即是在社會內部汰弱留強的手段,但卻立即否認它的可行性,因為不存在一個可靠的管理者去進行科學的選取,而人類的才能和稟賦也很難及早作出判斷。不過,在不可行之外,這樣的人擇也不應行。人類與野獸的分別,在於人類社會會照顧當中的老弱傷殘,絕不會因為他們沒有競爭力和貢獻而把他們淘汰。一個社會越文明,便會用越多的資源來支持社會上有特殊需要的成員。所以赫胥黎說社會進程的特質跟自然進程相反,是以減少甚至是完全消除生存競爭為目的。如果我們服膺斯賓塞的理論,把進化論用於社會人事上,以競爭來決定哪些人有生存價值,不只是老弱傷殘,甚至是社會上的許多邊緣群族,也會統統活不下去!每當我想到,正正就是這樣的理念,保護了好些人的生存權,我便對赫胥黎產生敬意!而我也同時想到,我們的社會,在照顧有需要的成員方面,究竟有多符合文明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