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讀書會繼續於魔豆的畫室舉行,主持人是阿力。進化論這個議題,本來應該屬於阿角的專業領域,但由阿力來做主導,而且選書是嚴復的譯著《天演論》而不是達爾文的《物種源始》,說明了是次的討論側重的是社會和文化而不是純科學問題。跟先前多次讀書會不同,這次的選書是以古漢語寫成的作品,對很多沒有受過中文系閱讀訓練的讀書會成員來說,比讀英語文本更感艱難。我雖然念中文系出身,但主修的是現當代文學,且對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用功不深,所以就算讀懂表面的行文大要,也未必明瞭箇中深意。至於像中這樣的完全外行人,莫說是讀通文意,就算連領會現場討論的要旨也感到吃力了。不過,中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並沒有放棄嘗試理解的機會,在過程中聽得聚精會神。奧古師兄也參加了今次的讀書會,補足了成員間欠缺的信仰者的角度。又因為是阿力做主持,所以麗姐也來了旁聽。兩人的親密關係也因此而更公開了。為了集中討論,阿力只是選取了《天演論》的部分章節,以及相關的學術評論文章。他又建議大家並讀《天演論》的原文,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
首先,主持人阿力簡介了作品的背景和選書的原因,說:「這次選的書看來有點難度,主要是因為跟大家的閱讀背景和習慣有距離。初看好像跟我們在讀書會裡一直的討論進程毫不相干。不過,如果我們細心閱讀,就會知道《天演論》裡面觸及的議題跟我們所關心的事情關係密切。希望我今晚作為主持人可以引出相關的面向。先說說《天演論》的原文,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這篇長文本來分為前言和正文部分,正文是赫氏於一八九三年做的一場演講的講稿,後來為了解釋演講的一些前設,補作了一篇前言,兩者合成《進化論與倫理學》。大家都知道,赫胥黎是達爾文的支持者和辯護者,他自己是古生物學家和解剖學家,在科學上的成就雖然不及達爾文,但對科學與人類文化的思考卻比達爾文更深刻。達爾文似乎比較像個「純科學家」,只關心科學論證,而少有談及文化問題。赫胥黎卻有思想家的風範,甚至大膽地把科學、哲學和宗教聯繫起來作綜合性的論述。當初我讀到他把古印度和古希臘的宗教思想理解為進化論的先導,老實說是有點驚訝的。作為一個本科為文化史而非純科學的研究者,我覺得達爾文的著作枯燥乏味,而赫胥黎的文論卻富有思考激盪。而更有趣的是,當赫胥黎被翻譯成中文,而且是在清末這個充滿變數的時代,由像嚴復這樣的一個既受傳統中國文化滋養,但又留學英國學習西方新知的學者譯出,事情又翻出了更深遠的多重意義。
「為了讓大家在明確的基礎上討論這本書,我不厭其煩地先簡介一下《天演論》的翻譯背景。嚴復在一八九五年開始著手翻譯《進化論與倫理學》,到一八九八年完成和出版。直接觸發嚴復翻譯《天演論》的,是清滿在一八九四年的中日甲午戰爭的慘敗。進行多年的以「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洋務運動亦宣告失敗。像嚴復這樣的知識分子,深知道局部的、技術上的西化是不足以救亡的,更加不要說令國家富強。唯一的出路是整體的改革,而且不分體用,全面地吸收西方科技、制度和文化的優點。不過,這又不等於簡單的全盤西化,而是找出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契合之處,在中國文化的框架內融合西方文化的優勢。所以,在嚴復的譯作和文章裡,我們讀到非常奇妙的用中國傳統觀念和古典語言表述的西方知識,比如說『天演』、『公理』、『群學』、『名學』、『自繇』、『內籀』等名詞。簡單地說,就是用上了易學、老莊思想和理學等的概念,來改造西方的自然科學、社會學、經濟學、邏輯學和倫理學。這當中牽涉到非常複雜的學理問題,似乎不是我們今天可以在這裡討論的。我想指出的是,『翻譯』在這當中扮演的角色。大家也應該同意,翻譯從來也不僅僅是技術層次的事情,而涉及文化理念和價值的兌換和再詮釋。在晚清時期,這樣的兌換有迫切的需要,甚至是關乎到國家民族的存亡。問題不但是如何去學習或輸入西方知識,而是如何在中國的政治和文化情境下,利用這些知識來建設一個有生存競爭力的現代國家。這個現代國家的組件,不但是具體的制度或設施,更加是一整個嶄新的知識系統。對嚴復來說,所謂翻譯,其實就是以舊語翻新的命名法來重新建構知識系統和國家社會秩序的方法。而要達到這樣迫切的重建,有甚麼會比以『生存競爭』為主題的達爾文主義更適時和貼切?從歷史情勢來考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原則簡直就是晚清時期民族存亡的警號。如果生物界以至於人類社會的根本規律就是演變,而演變建基於『物競』和『天擇』的原理,那麼在十九世紀末的殖民主義掠奪中,中國能如何自強保種而免於被淘汰?赫胥黎的書,正正就是從道德倫理的角度來探討人類社會存亡的問題,就算嚴復不完全同意赫胥黎的觀點,也非常適合讓他借題發揮。也順帶一提,嚴復後來又譯了社會學家斯賓塞的《群學肆言》、經濟學家亞當.史密夫的《原富》和哲學家穆勒的《穆勒名學》,在《天演論》的基礎上,試圖從自然科學、倫理學、社會學、經濟學和邏輯學各方面來建構這個現代國家的知識體系。如果我們不止把嚴復視為一個翻譯家,而是一個思想家,他的知識體系建構規模可真是非常宏偉!」
阿力完成了扼要的簡介,大師姐便很有默契地接續說:「我們念中文系的,可能對嚴復的語言和觀念沒那麼隔膜。加上也學習和運用西方理論,更深深感受到西方觀念用在中文語境中的種種變異。我對阿力選《天演論》這本書特別感覺強烈的,就是題目裡『天演』一詞的含義。嚴復把進化論譯為『天演論』,真是很有意思。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如果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嚴格的自然科學探究,在中文『天演』裡的『天』卻有很強烈的形而上的意思。當中國人說到『天』,不但指科學裡的自然界,也蘊含了超自然的『道』。又或者,就算我們不把『道』理解為超自然,它也至少是形而上層次的東西。這個結合了易學、道家思想和理學的『天道』或者『天理』,不但是物質世界運行的規律,也帶有指導性的『應然』的本質。嚴復的『天演』的觀念,把達爾文的進化論從自然科學理論提升為無所不包的宇宙論。不過,這樣的傾向在赫胥黎的著作裡面已經存在。雖然赫胥黎區分了自然世界的宇宙原理和人類社會的道德原理,認為二者互不相容,但他卻又把古代的印度婆羅門和希臘斯多葛學派的宗教思想理解為進化論的先驅,那即是把進化論融進宇宙論和道德論裡面了。這一點他是有內在矛盾的。不過,回到『天演』的概念上去,我可以體會到阿力這次選書的深意。在這個包含從最宏觀的宇宙層次到最微觀的人倫道德層次的概念下,我們一直在讀書會裡進行的關乎個人與社會、宗教與科學、默觀與行動等的討論,也似乎能夠統攝為一。阿力的意圖也不可謂不宏大了!」
阿力點著頭,說:「大師姐洞察力真是十分厲害!把我的用意完全看穿了!讀書會進行至今已經有大半年,今日已經是第八次聚會。我自己正在做的研究就是晩清和民國初期的現代化思想史,所以便很自然想到用《天演論》作為我們的討論的一次小小的總結。我感興趣的並不是作為自然科學理論的進化論,而是作為價值和行動準則的天演論。這對我們的學習和我們的行動,也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思想史家汪暉先生說過,嚴復是中國近代論自由的第一人。通過『天演』觀念,我們其實是在探討個人自由和社會責任的問題。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在過往的讀書會討論的基礎上,提出對《天演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