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5日 星期二

大一統還是各不相干? 6/8

小齊說:「大家都說赫胥黎的理論會導致社會或者國家至上,壓抑了個人自由。那斯賓塞呢?他奉行的那一套,無論是稱為進化論社會學、社會達爾文主義、放任主義,還是自由主義,結果又真的實現了完全自由的理想嗎?這個我很懷疑。沒錯,他反對中央集權,反對王權,反對政府干預,主張小經營者的自由競爭,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來說,可以說是朝向開放性的發展。那是中產市民階級在爭取權益方面的成果。不過,從今天的角度看,這種自由不是全面的自由,而只是某一個階級爭取和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定義的自由。這種自由是沒有普遍性的,但通過經濟學和社會學這樣的學術機制的宣傳,卻被說成了人類共同的自由。斯賓塞利用進化論來把自由經濟競爭的理論普遍化,說成了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本性,並且把順從這種本性描述成自由的狀態,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們都知道,生物決定論是極度危險的理論。人們一旦接受它,世界上就沒有自由和公義可言。我不是科學專才,很坦白說,我沒有足夠的知識去判斷進化論的合理性。不過,就我所相信的社會公義而言,我情願選擇赫胥黎的觀點,把人類社會的事情和自然科學分開,堅決拒絕任何生物決定論的可能。至於社會內部的政治和道德問題,就純粹在政治和道德的範疇內辯論和解決。一切援引科學來佐證的企圖,也應該徹底杜絕!所以說到像嚴復這樣以形上學和哲學思想來改造斯賓塞的學說,結果其實也是徒勞無功的。大家都把他視為現代中國思想的締造者,但我想問,今天的中國以至於今天的華語社會,哪些方面是由嚴復設定的基礎發展出來的?以V城為例,因為在歷史上長期作為英國殖民地,社會模式基本上就是赫胥黎模式和斯賓塞模式的結合,也即是約束式社會倫理和自由經濟體系的並存。至於大陸就更加跟傳統文化完全斷裂,發展出極度怪異的政治中央集權和經濟弱肉強食的混合體。嚴復的天道和人治也沒有實現。從這個角度看,晚清時期嚴復那一批人的現代中國建設的工程,便可以說是個偉大的失敗了!這是不是說明了,任何嘗試涵蓋宇宙萬物的大一統知識體系,在現代社會裡已經不再可行?這是不是說明了,現代社會的本質,就是分科分治的狀態?而這種狀態,美其名為多元,實質卻是雜亂;美其名為專門,實質卻是偏狹?不過,話說回來,嚴復式的大一統思想的失敗,也不一定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我們也不會對任何大一統理論有所期待。相反,一切把天地人所有範疇也吸納的體系,也存在危險性,也需要警惕。我個人便情願接受雜亂分裂的狀態,也不想看見自稱能夠解釋一切的理論的出現。所以,我對斯賓塞的以有機生命體為比喻的整體觀十分懷疑。凡言整體,即代表封閉。」
大師姐說:「小齊說現代社會已經沒有宇宙論式的知識體系,這很可能是實情,但如果說沒有主導性的理論,那又未必盡然。我會說,專業的分工的確是常態,而專業之間也往往並不互通。不過,在各種專業之上,似乎共同受著自由經濟的邏輯所統領。我們在學院裡謀生的人,對學術的經濟化自然感同身受。至於在經濟、社會以至政體的各個層次上,現代社會一直也在赫胥黎式的約束和斯賓塞式的放任之間爭議,幾乎形成周期式的擺盪。最終二者會否產生融合?還是它們其實已經糾纏不清,甚至成為合謀?這聽來好像矛盾,但其實也是可能的。不難想像,我們的社會已經陷入過度的行為和觀念的約束或規管,但又同時鼓吹以自利為準則的競爭,並以此為理據限制對弱勢者的權利保障。所以華華說我們的社會同時體現了兩個體系的弊端,我是非常同意的。我得承認我沒有足夠的相關知識去證實上述的印象。不過,很肯定的是,嚴復式的帶有道德律令的宇宙論,已經不能成為社會建設的指導。我們今天來讀嚴復,似乎是帶著考古或者懷舊的意味,或者是帶著瞻仰一個未完成的實驗的惋惜。」
阿力說:「大師姐說的沒錯!我們的確很難想像今天來恢復嚴復的天演實驗。不過,他提出的種種問題和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案,對今天來說依然有參考價值。我不同意你們說今天已經不可能再出現宇宙論式的知識體系,或者不能以宇宙論的思考模式來理解、研究和分析問題。我也不認同小齊對統攝性理論的懷疑。我們有的是對既有體制的批判性,但我們卻缺乏創造體制的氣魄和遠見。這樣子我們便永遠只能拆牆,而且是拿著小鑿子去拆一堵不倒的巨牆,極其量也只能在牆上鑿幾個小洞!但我們卻永遠沒法去砌出新的牆,造出新的建築!我們在讀書會裡一直讀這些偉大的思想家的著作,為的是甚麼呢?我個人是非常衷情於晚清這個時期,因為它是中西思想大撞擊和大融和的時期,也是知識學人爭相創造出自己的思想體系的時期。這些思想體系也宏偉雄壯,富有活力,在深厚的根底上大膽創新。嚴復在這方面是個先驅。後來康有為的《大同書》是個驚人的奇構,而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更是激盪人心。到了今天,像我們這一代的年輕學術研究者,除了在自己狹小的專科範圍,堆砌幾篇保住飯碗的論文,誰還能出來振臂一呼,寫出貫通科學、哲學、宗教、倫理、社會和政治的巨著?我們甚至連自稱學者也不敢,那真是愧對前人!」
阿角說:「其實在科學界裡,也不是沒有人企圖創造出類似大一統理論的東西的。找出解釋萬物的理論是所有科學家的大夢!這就等於接近神,或者挑戰神了!理論物理學界便一直在尋找貫通量子力學和宇宙引力的大一統理論。不過,那只是在科學的層面的大一統理論。它很顯然不能用來解釋人類社會的構造和人的行為。這方面生物學家更具野心。生物學處於宏觀科學和微觀科學之間,而且有進化論和基因理論作武器,似乎特別適宜實現當年斯賓塞的企圖。就像螞蟻專家E.O.威爾遜便一直致力於以生物學為基礎,創出統攝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和宗教思想等等的大一統理論。他把這稱為concilience,可以理解為知識的大融合和大會通。不過他的理論並沒有很強的說服力,也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相反,也有科學家堅持學科之間的並行不悖,互不干涉。就像古生物學家史提芬.古爾德,便主張科學和社會科學,以及科學和宗教的互不相涉。後者可以視為他對宗教界的示好。因為在二十世紀末,維護和改良進化論的科學家,跟美國保守基督教派發生了激烈的論戰。這些教派包括主張《聖經》的字面解釋的極端創造論者,和以智慧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為根據的偽科學陣營。後者其實源自傳統的自然神學,結合一定程度的科學研究,企圖用自然科學去論證神學,又或者把神學裝扮成科學。他們的著名理論,就是十九世紀英國自然神學家William Paley提出的鐘錶比喻。(事實上這個比喻早就流通,但因為Paley的應用而變得著名。)這個比喻大意是說,如果你有一天在山上散步的時候,在地上拾到一隻錶,你從錶的精妙設計可以立即推斷,它背後必然有一個設計者,而絕不可能是自然演變的產物。後來的智慧設計論的宣揚者,就是利用這樣的邏輯,去說明萬物不可能是隨機演化而來,而必然有一個設計者和創造者。另一個他們常用的例子,是眼睛的精密結構。這些理論我不在這裡深入說了,它牽涉到非常複雜的神學與科學的爭論。
「我想說的是,古爾德作為達爾文的辯護者,並不像另一位著名生物學家道金斯一樣,打正無神論的旗號,誓要消滅宗教迷信思想。他採取了和解的方法,宣稱科學和宗教處理的是截然不同範疇的問題,所以應該各安其所,不能相提並論。科學照顧的是自然界的問題,而宗教處理的是精神界的問題。就正如社會科學是處理人類社會和文化的問題。他這樣說表面上是尊重不同學科的意義和價值,締造一個多元並存的局面。不過,我覺得古爾德的取態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而只不過是息事寧人的做法。而奇怪的是,古爾德自己是個頗為博學的人,他的科普文章旁徵博引,以跨範疇的聯想見稱。他肯定不是個只懂自己本行的學者,但他卻主張學科的各自為政!說到底,學科之間不是沒有關係的。科學也不可能只是事實的探究,而不牽涉意義和價值的問題。學科的互不相干只是自欺欺人。我自己作為一個科學學生,以前也採取這樣的觀點,但不是出於甚麼深思熟慮,而只是因為我們的科學教育,從來不鼓勵我們思考意義和價值問題,而只把科學當作一門技術去教授。我們完全沒有能力和訓練去處理科學與道德的關係的議題。我們只是一群科學技術操作員,甚至不再察覺到科學和宗教有何衝突!讀赫胥黎的經驗令我既振奮又失落。今天我們已經沒有像赫胥黎這樣的科學家,能夠通盤思考自然科學和人類社會的問題。而像嚴復這樣的一個人文學者,能把科學納入他的思想體系,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