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8日 星期四

不曾進行戰鬥的自己 1/5

為了配合「樹人行動」,五月的讀書會移師到大廟前面空地的老榕樹下舉行。行動成員輪班在老樹下露宿守衛,已進入了第十天。我們一行十幾人從燃燒的綠樹書店出發,每人手裡拿著一張輕便的摺櫈,浩浩蕩蕩向著大廟行進。在開始昏暗下來的路上,把摺櫈扛在肩上或者夾在脇下的我們,既像把弄著槍枝的游擊隊員,但又像準備參加幫派毆鬥的流氓,使途人也為之側目。當大隊到達大廟前的空地,阿志首先從架設於樹下的露營帳篷裡鑽出來,過了一會,見也像警覺的松鼠般先冒出頭來,然後才整個人現身。這個晚上輪到他們二人在樹下當值。標語牌挨著樹幹擺放,地上鋪了兩張草蓆,草蓆的角落都用書本壓著。這些書本都是曾經用作露天朗讀會的。他們試圖把榕樹下改造成人群聚集交談的空間,就像舊日的街頭唱戲或講古的場所。一些用作搭建「樹屋」的材料堆在旁邊,根據T師兄的設計,「樹屋」會跟老榕樹有機地融合在一起,但暫時還未看見任何眉目,守衛者只得暫時住在帳篷裡。那個紅色的帳篷令我想起阿角,雖然阿角的帳篷是藍色的。但今晚阿角不在,中也不在。哲道說過會來結果卻沒有來,奧古師兄也已經離開了。雖然人數依然不少,但因為地方廣大,我卻覺得有冷清之感。可是,其他人卻對這個嶄新的場所表現得興致勃勃。能把讀書會跟行動結合,就算天氣潮熱,並且不斷受到夏蟲的困擾,大家依然展現出高昂的士氣,在臂上或腿上拍打蚊子的聲音也特別響亮。
把摺櫈打開在樹下圍成一圈,讀書會隨即開始。據我所知,這次讀書會的主持是光頭而不是阿志。光頭坐在圈子中的焦點位置,翹起穿著拖鞋的右腿。阿志坐在圈子以外一點的地方,好像是有意隱匿到陰影裡面。我離阿志很遠,坐在周潔和華華中間。沒料到的是,負責說開場白的不是光頭,而是大師姐。她站起來,像街頭演說家一樣,以嘹亮的聲音說:「大家應該還記得,在一年多之前,大學學生報以『書本,再見啦!』為題,策劃了當代大學生閱讀狀況的調查報告。當時學生報的主編就是華華,而負責策劃專輯的是周潔。調查結果不但讓人沮喪,更加是響起了警報!大學本科生之中,有一半人以上是整年沒有完整地看完任何一本書的!簡單地說,在年輕的高等教育學生之中,書本已經不再扮演任何角色,而閱讀作為一種學習方式,也幾乎完全被摒棄了。針對這個可怕的情況,學生報隨後又舉辦了名為『書本,去死吧!』的研討會。我們當中很多人,就是因為這個研討會才互相認識。當時就有人提出,合力去辦一間書店,和在書店裡定期舉辦讀書會。提出這個建議的,應該是阿志吧。這個建議也立即得到其他的與會者支持。大家就是這樣組成了群體。當初的抱負,是在大學附近的區內,開設一間專門針對大學生應有的學術和文化修養的書店,以及建立思想交流的平台。也即是試圖在大學既有的僵化體制和偏頗的教育方針以外,締造一個民間的、由學生自主的學習模式。我們這群志同道合的人聚集起來,竟然在兩三個月的時間內辦起一間頗具規模的書店,並且舉辦了第一次讀書會。那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情。在阿志的建議下,我們第一本讀的就是大江健三郎的《燃燒的綠樹》,而我們也以此命名我們的書店和讀書會,並且以此為主題,請雕刻家耶穌給我們製作了木刻牌匾,請插畫家魔豆給我們繪畫了圖騰。隨著這個集體閱讀計劃的開展,我們也同時逐漸涉入社會行動,並且試圖在前人的著作中尋求指引。在沒有預先協調的情況下,我們選讀的書本也環繞著個人和世界的關係,不斷地深入探索,這是令人深感驚訝的事情。在不經不覺的情況下,我們來到第十一次讀書會,而選書正正就是跟第一次讀書會相同的作者的著作,而它又是一本以書為題的作品。再加上我們選擇了在這特別的地方舉行讀書會,把我們的思考直接置於行動的內部,這些都是別具意義的事情。我相信我們絕對不會跟今天的書題一樣,向書本告別。在越來越少人閱讀的今天,讀書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行動!」
在大師姐的慷慨陳辭之後,光頭轉換了一下翹起的腿,以相比起來不那麼有條有理的思路引入說:「今次我之所以選了大江健三郎的《再見,我的書!》,主要是被當中的極端想像所吸引。我以前曾經說過,對於沒有文學閱讀訓練的我來說,讀大江的作品簡直是折磨。他是那麼沒有節制地把其他作家的作品塞進自己的作品裡去,跟前作《燃燒的綠樹》相比,《再見,我的書!》更有變本加厲之勢。讀他的書就像在讀充斥著引述的學術論文,他的人物都好像是從別的書剪下來的貼紙,在任何時候也可能突然背出幾行詩句,把你嚇一大跳。他們是那樣的一大群活動引述機器!老實說,我讀大江的書不多,絕對不能算是內行,除《燃燒的綠樹》之外,就這一本了。可能是敘述角度不同的關係,以陰陽人阿佐為敘述者的《燃燒的綠樹》還算跟作者本人有距離,《再見,我的書!》卻非常像似一個作者的自白了。當然,憑著最粗淺的文學基礎知識,我也知道我們絕不能把小說中的敘述者等同於作者本人,無論他們之間是何等的相似。不過,就算是經過了一定程度的虛構和小說化,大江自己也不會不承認,他是以自己身為小說家的實際經驗出發,去描繪小說中長江古義人的這個角色吧。他也不是這樣承認,自己是不斷地以自己和身邊的親人為原型,去創作他的小說嗎?當然他也特別強調,這樣做跟日本的傳統私小說有很大的分別,也就是在這個『私』當中加入大量的虛構元素,把它從純粹個人化的體驗擴展為時代的共同體驗。大江的『私小說』就是有這樣的企圖吧。他其實是在同時利用真實和虛構兩方面的資源吧。所以我們不妨把他的雙重性格稱為『長江古義人as大江健三郎』,或簡稱『長江as大江』。不過,他雖然一直都這樣為自己辯護,把自己從傳統私小說中區分出來,並且把自己塑造成私小說類型的顛覆者,但他到了最後還是困在這個『私』之中,不斷為著擺脫「私」的局限而作出垂死的掙扎。說是『垂死掙扎』真的一點不誇張。《再見,我的書!》裡面不是充斥著死亡意識嗎?年老的作家在接近人生終結的時候,不斷地為自己能不能再寫下去而困擾。就好像不寫下去,自己就要提前面對死亡,但寫下去,又還可以寫些甚麼?和為甚麼而寫呢?那其實是面對自己即將來臨的死亡的絕望和不安感吧!聽說大江自從一九九四年獲得諾貝爾獎以來,便不斷宣稱自己將要封筆,而『最後一本書』的說法已經出現過很多次。可是之後卻又像是無法控制似的寫出新的書來。好了,來到這本叫做《再見,我的書!》的書了,連題目都這麼定了,還不是最決斷的宣告嗎?如果寫完這本書,大江立即死亡,那是多麼完美的結局!可是,他卻偏偏還健在,繼續面對那好像隨時要來但又遲遲不來的死亡,想起來也挺可憐的。
「讀《再見,我的書!》給我一個強烈的感覺,那就是:這傢伙為甚麼老是在寫自己?就算沒有怎麼讀過大江以前的作品,你也能單純從這本書裡面得到這樣的判斷。你可以看到他對這個自己,是執著到怎樣的程度。而他又偏偏覺察到這執著,甚至反抗著這執著,用盡五花八門的方法去進攻這個自我,試圖把它擊碎和肢解。他把這個自我分裂為所謂『奇怪的二人組』,也即是古義和繁這雙對照人物,又把它分裂為時間上的老年和年輕的自己,在兩者間製造對立。這樣的自我分裂或自我肢解,已經到了樂此不疲的地步。看著這樣的自我分身表演,我作為讀者卻覺得有點難受。我不禁問:為甚麼呢?為甚麼這位優秀的作家要用如此繁複的技術去玩這痛苦的把戲呢?一切似乎也必須回到書寫這件事情的本質上去探究。從長江as大江的自我描述,我們知道他作為戰後的民主主義作家,一直嘗試以寫作的方式去回應時代的問題,但基於個性的關係卻極少直接參與社會和政治事務,最多也是捐點錢或在甚麼聲名上簽個名這樣的程度。他為此而多番受到批判,被說成是明哲保身的處世術。長江as大江一直為此自辯,但似乎也同時感到內疚,或至少是自我懷疑。他懷疑的是甚麼呢?那就是身為小說家不斷地創作,究竟對世界有多大的意義?而不斷地以自己的個人體驗為題材,又能不能真正達到時代的廣度和高度?對於自己一直聲稱關注的世界,自己以小說家的方式是否真的能產生作用?還是到了已經成為時日無多的老人,才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投入過戰鬥?這個主旨,在他引述艾略特的詩〈小老頭〉當中顯露無遺:『這就是我,無雨月分裡的一個老頭兒,/ 讓那小童念書給我聽,企盼著天降甘霖。/ 我從不曾站立在激戰的城門,/ 也不曾沐浴雨水 / 更不曾在沒膝的鹽鹼沼澤地裡,揮舞著大砍刀 / 在飛蚋的叮咬下,進行戰鬥。/ 我的住處,是破屋爛房,』不就是嗎?長江as大江這個老頭,在重傷康復後,面對著失去創造力的將死的餘生,在回顧中發現自己根本不曾真正戰鬥過,發現自己一直只是困在封閉的『私』裡。於是,當他的故人(也同時是他的分身)也即是著名建築師繁再度在他的生命裡出現,並且向他提出驚人的恐怖主義式的構想,長江as大江竟然立即不加批判地接受了同謀者的任務。因為他已經時日無多。他實在太渴求能逃出『私』,好好地幹一場,於是便不顧一切地投入到繁所設定的『大決戰』中。可是,這樣恐怖主義式的大決戰,能夠為榮獲諾貝爾獎而且以和平反核和民主主義見稱的小說家大江健三郎所認可嗎?這本書把小說道德的問題推到極點,也同時顯現出作者面對死亡的來臨前,如何和能否寫出最後一本書的極度焦慮。我覺得這就是這本以『告別』為題的書最為令人困惑而又興奮的地方!」
說罷,光頭忽然站起來,不斷地以右腿大力地踏著地面。起先以為他是過度亢奮,後來才發現他只是因為翹腿太久而導致肌肉痲痺,而必須以激烈的活動來恢復血液的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