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2日 星期六

開放與封閉:線性時間與循環時間 2/8

阿力繼續解釋說:「不過,要論及自由,似乎必須先弄清楚個體和群體的關係。在這方面,嚴復也受到十九世紀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的影響。表面上,嚴復認同斯賓塞甚至多於赫胥黎。在《天演論》的按語裡,嚴復便常常引用斯賓塞的觀點來質疑赫胥黎的說法。赫胥黎和斯賓塞的差別在哪裡呢?大家讀過《天演論》和相關的評論文章也應該知道。赫胥黎認為進化論只適用於自然界的生存競爭,但卻絕對不適用於人類社會的道德倫理關係。他承認人類以至於人類社會的出現,也是遵從進化論的天擇原理的,但一旦形成了人類社會,社會的內部便必須奉行相反的原理,盡量減少甚至完全去除成員之間的弱肉強食的鬥爭,代之以互相合作和幫助,去強化整個社會的實力,共同面對社會外部的威脅。他把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本性稱為『自我肯定』(self-assertion),嚴復把這譯為『自營』。生物學上的人類必須經過不擇手段的自營,才能爭取到生存資源。可是,當形成人類社會之後,自營卻又會導致無休止的鬥爭和內耗,削弱了整個群體的生存條件。於是,很奇怪地,本來是人類生存優勢的自營,在社會內部卻又變成了不利的因素,而必須加以約束和否定。這樣的約束和否定,就是人類社會的道德倫理的出發點。所謂道德律令,是既以自然律令為基礎,但又跟自然律令相衝突的。而道德律令的另一個名稱,就是『良心』(conscience)。至於斯賓塞的社會學理論,則認為進化論是適用於一切層階的大一統理論。從生物間的生存競爭,到社會、文化和政治的種種事務,也都服膺於天擇的原理。那是自由主義的思想,主張經濟上的放任自流,反對任何形式的中央計劃和權力干涉。斯賓塞相信參與競爭的個體之間會自然找到平衡點,而這樣的競爭會引向更為理想和美善的社會。不過,眾所周知,這樣的觀點也導致了所謂社會達爾文主義,即合理化強權的掠奪、對弱者的剝削和社會的不公義。這套理論早已受到了嚴厲的批判,我在這裡也就不再重複了。嚴復是傾向認同斯賓塞的觀點的,有人也因此而把他歸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支持者。不過,我們應該明白,從當時的歷史形勢來審視,中國正陷於嚴峻的帝國主義侵略下,國家接近淪亡。在國際形勢上,情況的確是斯賓塞式而不是赫胥黎式的。認同斯賓塞並不代表認同剝削和欺壓,而是一種自我警惕,提醒國人必須自強以求生存。另外,把進化論應用於所有的範疇,跟中國易學以至理學思想亦互相脗合。天和人從來也不能分割,也不可能互相衝突。天道必然適用於人道,甚至為人道的至極楷模。所以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嚴復採納了斯賓塞的模式。」
對於進化論一直思考甚深的阿志接上話題,說:「這裡涉及的,是赫胥黎模式和斯賓塞模式之間,哪一個較為開放,哪一個較為封閉的問題。我想從時間性方面去思考他們的分別,或者最終的同相。斯賓塞奉進化論為大一統理論,因此相信線性的時間觀,這一點也不奇怪。進化的過程是由簡單到繁複,由混合到分工的過程,而且當中有一種目的論的走向,即世界會在天擇的原則下不斷改善,人類社會作為進化的最高層階也會日趨理想。跟斯賓塞相反,除了天道和人治的對立,赫胥黎也主張一種循環的時間觀,我起先感到十分驚訝!表面看來循環時間觀是反科學的,通常存在於宗教信仰之中。不過,細心一想,其實循環時間觀早已包含在天道和人治對立的邏輯裡。如果人為世界必須不斷警醒和努力,對抗自然世界的威脅和侵擾,那意味著只要人一旦鬆懈或怠惰,自然世界便會大舉侵入,把人為世界毀滅。事實上,赫胥黎用了著名的園藝比喻,來說明人為世界的脆弱和不持久。園丁幾經辛苦經營的花園秩序,只要稍為疏於照顧,便會被蠻荒的力量吞噬。文明消失,一切又回復到原始的狀態。放在天演的宏觀進程中,所謂『適者生存』其實只是生物對環境條件的適應。一旦環境條件轉變,多麼強橫的生物也無以為繼。處於統治地位的物種只是一時之選,在悠長的宇宙時間裡,沒有物種能永遠佔盡優勢。人類也不例外。所以物種的盛衰,人類文明的起滅,只是演化的循環中的插曲。很奇怪的是,我們很難判斷究竟是線性時間觀還是循環時間觀比較開放。線性時間觀的目的論進程排除了開放的可能性,但循環時間觀的周而復始卻又有無可違逆的宿命意味。在時間觀上,嚴復是認同赫胥黎的,這卻又是跟中國的易學思想中的天道循環觀念有關。於是,易學思想竟然同時包容了斯賓塞的大一統觀點和赫胥黎的循環時間觀!嚴復的天演論於是便變成了矛盾中的矛盾,悖論中的悖論!我為此困惑了好一段時間,後來卻突然想通了。在最大程度的矛盾和悖論中,嚴復達至了無論是赫胥黎還是斯賓塞也沒有的開放性!這引向我最近一直在揣摩的思想,那就是:肯定的方式無法達至真理,只有自相矛盾或悖論才能打開可能性的門口。而可能性,是接近真理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