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31日 星期六

放逐與囚禁 2/6

大師姐說:「我在想,為甚麼一行禪師能去到這樣的程度呢?那是因為他的特殊處境。一方面是他自己拒絕體制,但另一方面也是體制拒絕了他,把他放逐了。他置身於體制之外,有部分是非自願的。在五、六十年代,越南還是個未發展的國家,有很多貧窮和偏遠的農村,人民的生活也非常簡單和原始。正如阿志所說,還存在體制沒法牢牢抓緊的地方。而跟天主教相比,佛教又是個體制比較寬鬆的宗教。所以一行有很大的行動空間。未發展和貧窮的生活也造就了出家修行的條件。出家要付出的犧牲不大,而出家後要採取反建制的立場,冒險抗爭,要付出的犧牲也不大。換句話說,他們付出的機會成本比較低,反建制的立場也可以較徹底。後來一行被放棄出國,那就更加被迫站在對抗者的位置上,不能不反了。巴利根神父的情況很不一樣。跟越南不同,美國是個高度發展的國家,已經進入機構間權力和利益關係互相緊緊綑綁的狀態。個人在這樣的社會裡也很難潔身自愛,出於污泥而不染。所以在而美國裡面的人,狀態就是囚禁。巴利根坐過兩次牢,第一次因為反越戰,第一次因為反核。放逐和囚禁——那真是富有暗示的兩個意象。那就是在當代不向建制屈從的兩種下場嗎?一種是讓你漂浮出去,無根而死;另一種是把你困在裡面,讓你窒息而死。這也說明了兩位導師非常不同的處境。我在思考的是,在我們的社會,在我們的時代,如果我們選擇站在反建制的立場,我們面對的處境和付出的代價又是甚麼?」
奧古說:「我想補充一下關於美國的情況。除了巴利根,另一個代表人物是隱修士莫頓。我讀過他的自傳,也讀過他的日記,發現他是個不停地自我質疑的人,但他對現代社會的狀況也非常不滿。他常常充滿罪惡感,覺得自己是現代社會扭曲人性和國家主義向外侵略的共謀。為了洗刷這種共謀的罪疚,他必須對建制作出批判。但他偏偏又是個隱修士,被禁閉在隱修院裡。那是個實在的監獄,也是個制度的監獄。他寫的文章經常被上級審查和禁止發表。可是,他卻自願繼續留在修院裡。他認為不應該完全脫離制度,也許他認為他正正是留在教會、修會和修院這樣的制度裡面,他的寫作和批判才具有特殊的解放意義。離開了制度,他就失去了他的抗爭位置。這是不是剛才阿志說的,在政度內進行抗爭的意思?我不太肯定。當然也可以有另一個理解。莫頓的意思是:個人不應該離棄群體。離開了群體,個人就失去支持和座標。所以,一行禪師創辦了佛教青年服務團,巴利根神父也嘗試組織他說的抗爭社群。不過,問題依然存在,那就是這些團體和建制的關係。一行的看法是非常純粹的,佛教僧團一定不能參與實際政治,例如參選或者支持任何政客和政黨,因為那一定會令團體變質和腐化。除了政治之外,團體也不能跟經濟財閥扯上關係,不能擁有財富和投資。也即是說,不能加入市場體制。因為這樣做跟參與政治一樣,會讓僧團被各種利害因素所左右,不能自由地作決定。所以真正的抗爭者必須親近窮人和無權勢者。這方面一行禪師做得非常徹底。天主教歷來也有這個安貧樂道的傳統,但有些修會慢慢變質,整個教會也過度富裕,自己也變成權勢。當然,在一些未發展的國家,當地的天主教會是跟低下層人民站在一起的。」
哲道說:「一行禪師和巴利根神父的經驗的確很值得我們參考,但我們也要考慮我們面對的實際處境。我同意阿志所說,建制以外的空間極為有限,很多事情也複雜地糾纏在一起,誰也很難說自己沒有共謀的成分。不過,所謂在建制裡進行抗爭,也不是沒有個人誠信的考慮。就像我們這些在學院裡謀生的人,我們拿的是建制的錢,卻每天在跟建制作對。如果我們當中有人有一天當上教授,享受優裕的薪酬和福利,卻繼續去批判和反對學院制度,那豈不是變成了非常虛偽的事?我絕不是說我們應該認同建制,我是說我們如何能忠於真實的自己。如果要對自己忠誠,那就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接受放逐的生活,鼓起勇氣完全脫離建制,就算你知道自己要失去一切,毫無立足之地,也在所不惜。這方面我十分佩服阿角。大家都知道阿角已經退學了吧?無論我們是否認同阿角的做法,我們也應該肯定,他是絕對地忠於自己的。第二個選擇是留在建制裡,那可能意味忍受壓制或局限,就像剛才所說的被囚禁,但也不能否認這樣可以同時享受當中的好處。建制之為建制,就是它是一個利益的共同體。好的,你選擇留在這個利益共同體裡面,是自願的,沒有人迫你的,你就不能同時做出違反這個共同體的利益的事。大家請別誤會,我不是說在建制內就要乖乖地禁聲,就要完全服從。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要對自己忠誠的話——注意是對自己忠誠,而不是對建制忠誠——我們就不能在建制內企圖破壞它,推翻它。但我們也不是無奈地接受它,而是嘗試用參與的方法去改善它。你可以我是個改良派,而不是革命派。但說真的,我並不反對革命者或者抗爭者,我只是要求每一個人對自己忠誠,而不是說一套做一套。」
小齊說:「哲道這樣說真有意思!我想我是第一次認同你,至少是局部地,關於忠於真正的自己的說法。不過,我完全反對你說可以慢慢去從裡面改良建制的做法。這是完全不行的。我徹底認同一行的說法,那就是一切政權和建制我們都必須反對。但是不是以革命推翻它呢?這個我越來越不肯定。我情感上盼望革命,把那些可恨的制度連根拔起,建設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但理智告訴我那並不可行。無數的革命以失敗告終,帶來比之前更惡劣的政權。而到了今天政經體制的高度融合和全面覆蓋,革命更加是天方夜譚了。一行也沒有說過革命。他肯定反對革命,因為革命只是意味著權力的轉移,落到不同的人手裡,但性質和邏輯不變。抗爭是完全不同的事。悲觀點說,抗爭是無止境的,也沒有結果的!絕對不會有抗爭完全成功的一天。權力和建制永遠存在,它所造成的不公不義也不會停止,因為權力和建制的本質就是如此。所以我們必須永恆地抗爭,以爭取一點一滴的成果。我比較困惑的是,最近阿志常常提到的在建制內進行爆破,或者甚麼虛構和解構的東西,聽來都十分抽象和理論化。具體點說,比如就大廟行動而言,何謂在建制內進行爆破?難道我們有人可以潛入重建局或者規劃局裡做臥底嗎?還是設法把裡面的人弄到我們這邊?我看這些也不太可能吧!」
阿志說:「正如我在上次大廟行動的會議裡說過,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議題的建構,你也可以說是意識形態工程。而意識形態工程通常涉及兩個場域,一是媒體,一是學院。我們都已經在學院裡面了,雖然職位不高,但也在盡力進佔發聲的位置,通過各自的專業研究和教學,去建構有利抗爭的條件。這方面我們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在媒體方面我們暫時比較弱,成員們較少機會發表文章或者意見,可見度較低,也沒有很好的聯繫。我說的體制主要是這兩方面,而不是要去參政或者加入某些機構。我的意思是要在知識或意識形態的架構裡多做點事,在這個以主流價值為主導的架構裡進行思想的爆破活動,爭取對事物的更大解釋權。哲道說的自我忠誠問題,我認為是個假問題。事情並不是這樣非黑即白的,當中還有很多中間狀態。按你的說法,把所有反對者都清除出去,任他們自生自滅,體制內部就只剩下順應者了。只要一順應建制的邏輯,甚麼改革和進步也只是空談。我們怎能上這樣的當?體制內有些有利位置是要爭取,而不是棄守的。就算是冒著雙重標準的質疑,也要這樣做,因為只有在那些位置上才能做出有影響力的實事。大廟行動之所以成效不彰,就是因為我們沒有佔住這些位置。單純的行動,它的意義是模糊的,可以隨時被忽略或者扭曲的。我們要抓住行動的詮釋權,行動的意義才能充分表現出來。怎樣才能拿到詮釋權呢?一定是在體制裡面。我就是這個意思。回到我們的討論起點去,我會問:為甚麼耶穌和佛陀會得到這麼強大的詮釋權,以至在他們死後的兩千多年裡面影響遍及全世界呢?說穿了就是他們創立了他們的宗教體制,而這宗教體制在歷史的不同階段裡或多或少地跟其他體制互相連結。而一行和巴利根的非凡道德力量也多少是依附在這體制之上的,也即是他們分別是一個佛教僧人和一個天主教神父的事實。他們都不是普通的抗爭者。所以我認為,體制以外的抗爭位置只是一個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