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9日 星期五

奇怪的二人組 2/5

學宜接過光頭打開的話題,說:「光頭剛才提到的自我分裂的人物構造法,在這部小說中尤其明顯。當中存在兩個分裂方式,一個是空間上的,另一個是時間上的。空間上的就是古義和童年舊交繁的對位,時間上的就是老人的自己和年輕的自己的對位。我想先說說前者。大江的小說主角常常出現『二人組』的搭檔,這是顯而易見的。在較早期的小說中,《萬年元年的足球隊》裡有兄長蜜三郎和弟弟鷹二的對位。《燃燒的綠樹》較為特別,當中的阿佐勉強也可以說是跟新阿吉大哥有參差的對位吧。至於《換取的孩子》裡的二人組是長江古義人和自殺而死的導演好友塙吾良,《憂容童子》裡是古義人和?,到了《再見,我的書!》則是古義人和建築師繁。而把兩個人物作為分身去加以強調,並以此為主題,似乎還是在《再見,我的書!》裡才出現。大江甚至用了兩個出處來強化這個二人組的關係。第一個出處的貝克特的著名荒誕劇《等待果陀》裡的愛斯特拉崗和佛拉季米爾,兩個小丑般的在荒涼的路上等待那永遠不會到來的果陀的流浪漢。(至於小說裡為甚麼把那位俄裔的年輕恐怖分子也叫做佛拉季米爾,我始終想不透。)研究者也把他們稱為pseudo-couple,意即『假冒的一對』,但大江把它理解為『奇怪的一對』,並且據此引申為『奇怪的二人組』。引用《等待果陀》主要是為了強調這個二人組的滑稽感,以及那『甚麼都沒有發生』的徒勞感吧。另一個出處是法國小說家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遊》裡面的巴爾達繆和魯賓遜。巴爾達繆對應的是古義人,而多次在巴爾達繆的人生裡出現並發揮著神秘的影響的魯賓遜,就是繁。小說裡常常提到古義要創作的『魯賓遜小說』,就是描繪古義和繁的這種關係模式的小說。
「雖然小說用了這麼大的力氣去建構古義和繁的二人組關係,但我始終覺得繁這個人物有點虛,好像是為了給長江as大江創造一個分身而刻意設計出來的。對此大江是非常自覺,甚至有點心虛的。他為此大費周章地解釋了,以自己個人體驗為創作資源的小說家長江古義人,為何在此前的兩部小說中寫到各有原型的人物,唯獨是漏掉對他具有獨特重要性的繁,甚至連提也沒有提及過。以長江古義人為主角的最後三部曲裡,繁的確是個後加的角色。為了補救突然嵌進重要新人物的不協調,他把這遺漏理解為刻意的壓抑與遺忘。大江合理化的說辭有點牽強,有點越說越著跡的感覺。繁這個人比古義人大兩歲,在戰後不久獨自從中國回到日本四國,是住在村子山上的富有人家的兒子。古義人的媽媽據說是繁的媽媽在上海相識的好友,所以在繁回國後負起照顧他的責任。但繁對年紀較小和階級較低的古義卻有點看不起,甚至說古義的是他媽媽跟自己的爸爸所生的私生子。為此古義就跟繁反臉了。往後繁的父親回國,把他接到東京去,而他的媽媽卻留在中國沒有回來。古義跟繁於是便多年沒見面,直至古義三十多歲蓋建『小老頭之家』的時候,才跟負責這個項目的建築師繁再度遇上。大江刻意把繁的身世弄得很神秘。到了大家都成了老人的時候再度會面,繁卻暗示其實自己是古義同母異父的兄弟!總之,兩人之間存在某種曖昧不明的聯繫。這還不夠,繁在小時候就已經強調,古義是那個可以為自己死去的替身。兩人之間於是又被賦予了『替對方死去』的兌換關係。這很明顯是『換取的孩子』的主題的延續。好了,這個二人組有著兄弟般的同源關係,而且可以互相替換,後來甚至提到他們之間存在類似『愛情』的東西,縱使表面上他們的性格南轅北轍,並且常常處於衝突狀態。(繁是強勢的控制型的人,而古義則退縮和被動。)這是怎麼樣的『愛情』呢?那當然不是同性戀或甚麼的,甚至稱不上是友情。我認為那就是『自愛』!繁根本就是古義,也即是大江自己的分身。他是大江小說裡唯一一個沒有原型的重要人物。不,他是有原型的。繁的原型就是大江自己,是他的自我裡的另一面,怪異的、瘋狂的、異日本的、操控性的、甚至是暴力性的一面!所以,這對pseudo-couple並不應像大江所主張的那樣理解為『奇怪二人組』,而是原意的『假冒的一對』,因為這一對根本不是真正的一對,而只是一個人的兩面。
「如果我們借用以前的讀書會裡面接觸過的概念,我們可以說繁是古義的『反自我』或者『假面』。長江as大江所不能宣示和代表的東西(基於長江=大江的前提),可以統統歸給這個反自我或者假面。我覺得這當中存在著小說創作的一個奧義。那是甚麼真的很難說出來。我因為自己也寫一點小說,所以也會在寫作過程中遇到相似的問題,也就是立場的彈性和衝突的問題。粗略地說就是,這樣的方法讓你同時站在兩個立場上。這兩個立場未必是對立的,但側重卻明顯是不同的,而且有互不相容的地方。這樣的話,大江就可以通過自己的分身繁,毫無顧忌地構想出利用炸藥在東京市中心摧毀一幢現代化大樓的大決戰計劃,並且毫不遲疑地加以推行。而代表自己的古義,則由並不反對的消極態度,變成十分樂意的合作者。當然,古義的合作只限於以書寫的方式紀錄整件事情,並以此為藍本創作小說,看來是沒有甚麼傷害性的作業。這樣的合作方式雖然依然難免會受到批判,但至少古義可以卸去積極從事恐怖活動的大部分責任。當中最邪惡的部分全部由分身繁承擔了。大江的自愛似乎就在於,他為作為古義的自己留下了最低限度的道德界線(他在計劃中扮演的甚至是負責在電視上發出疏散警告的救人者的角色),在沒有真正傷及自己的道德形象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瘋狂的暴力想像。而對於作為分身的繁,大江也極度留情地加以描繪,並沒有因為他的極端和怪誕的想法而把他寫成負面人物。大江無論如何自我分裂,自我批判,還是自我縱容,出發點也是基於自愛。他實在是太愛,太愛,太愛這個作為小說家的自己了!」
不知為何,當學宜談論二人組合的時候,我不期然地望向阿志,也想到不在場的阿角。然後,又想到也同樣不在場的中。阿志和阿角,我和中,不也是奇異的二人組嗎?沒有了不在場的另一半,我和阿志彷彿只剩下一條腿似的,連站也站不穩了。而我和他,竟是情侶的關係,或至少曾經是,彼此間卻完全沒有互相扶持的能力。這究竟是甚麼回事?只見阿志坐在圈子稍後一點的位置,雖然留意著大家的討論,但自己卻沉默不語。我卻像個垂死的掙扎者,在還未想清楚自己想說甚麼之前,便已經開腔說:「這樣的二人組合,最終會走向怎樣的結局?大江對此有肯定的看法嗎?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裡,弟弟鷹二死了;在《燃燒的綠樹》裡,新阿吉大哥死了;在《換取的孩子》裡,吾良死了。在《再見,我的書!》呢?古義人和繁也僥倖生存下來,這真是意想不到,但靠的是另一個二人組的犧牲者,大武和小武兩兄弟中的小武!就是這對兄弟負責炸毀『小老頭之家』的操作的。他們可以被視為背後的策劃者繁和古義的替身吧。是老年二人組的年輕替身吧。(雖然他們並沒有按照繁原定的計劃進行爆破,而自作主張地把行動提早了一天。)而小武在爆破過程中意外死去之後,古義人身體裡的那個『有著怪異之處的年輕傢伙』也消失無踪了。那在另一個意義下,古義人也經歷了死亡。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所有這些犧牲者的死,其實也包含自殺的成分。他們本來不是必死無疑的,卻刻意選擇了會引致死亡的行動方式。在小說創作的角度,這其實反映了作者思想中的甚麼?整個無論稱為分身、二人組、怪異或假冒的一對的過程,為甚麼必然包含其中一方的毀滅?如果這是二人組的結構特徵,那麼,從寫作的角度而言,某一方的死亡又變成是必然的了。這樣『利用』然後再『處死』或『犧牲』二人組中的某中一人,依據的是甚麼邏輯?是創作者的自我得以保存的一種方法嗎?是類似於驅魔的,把自己的心魔附著於反自我或假面的身上加以消除的方法嗎?好的,如果真的要這樣做,也沒有辦法。可是,在去除了那部分的自己之後,這部分的自己就會好起來了嗎?就可以在缺口裡生長出一個更完整的自己嗎?我真的不知道!我並沒有反對二人組結構的意思,我只是對大江小說中反覆出現的這種死亡模式感到困惑,甚至是恐懼。我恐懼的是甚麼呢?很可能就是,如果這樣模式不只是小說的方法,而具有人生的真實性,那才是小說真正的、可怕的奧義呢!」
大概沒有人知道我在說甚麼。昏暗夜色中的臉孔更顯模糊,只有阿志的眼鏡片的反光特別顯眼。我突然覺得阿角很可能就在紅色的帳篷裡,或者躲在老榕樹上黑墨墨一片的枝葉間。我抬頭望向高處,心卻慌慌的騰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