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說:「我想說說學宜提到的年老的自己和年輕的自己的對位的問題。兩個年紀的自己的相遇和並存,很早就已經在大江的傳說系統裡面出現。那就是所謂『自己的樹』的傳說。在他成長的四國鄉村,據說每一個人在山上也有一棵屬於『自己的樹』,每當有人死去,他的靈魂就會沿著山坡小路上升,直至來到自己的那棵樹下。當靈魂從樹下迴轉下降,回到村裡,新的生命又會誕生。而如果少年的自己來到那棵屬於自己的樹下,他就有可能遇到老年的自己。這樣的傳說在大江的多部小說裡也反覆寫到。在《再見,我的書!》裡面,出現了非常有趣的變奏。在少年時代,古義人曾經和繁談到這個傳說,並且帶繁去找這棵『自己的樹』。當時繁還帶了小木棒和小石子,準備攻擊那個隨時會在樹下遇到的年老的自己。試想想,少年的自己和年老的自己相遇。如果老年的自己殺死了少年的自己,老年的自己也會立即隨之消失。相反,少年的自己看見老年的自己是如何令人失望的老頭,便可以用木棒或石子殺死他。那少年的自己往後便可以更自由地活得更出色。當時繁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在小說的結尾,在大決戰失敗後的兩年,繁再次回到日本,而古義人已經在四國的家鄉隱居。兩人一起走到山上,再談到了當年尋找『自己的樹』的事情。繁於是便說,如果現在出現了比自己年輕六十年的少年椿繁,老年的自己給這個少年的自己投擲石塊而死,那一個全新的椿繁便可以從頭成長起來,展開全然不同的人生。這樣的構想,顯現出老人對自己一生毫無成就的不滿,和對重新開始的幻想和渴望。而所謂重新開始,就是成為那個少年的,充滿可能性的『新人』!
「『自己的樹』的構思的有趣之處在於,這個新人其實一直跟老人並存。他就存在於老人的身體裡。他不但存在於記憶中,他是切切實實的一股力量。就是通過這個新老並存的隱喻,大江嘗試克服衰老和死亡的威脅,把自己跟『新人』聯繫起來。受到體內的那個『有著怪異之處的年輕傢伙』的驅動,老年長江才能從重傷和頹喪中恢復,勇敢地投入行動。正如長江as大江所引述的艾略特的詩所說:『老人理應成為探險者 / 現世之所不是問題 / 我們必須靜靜地、靜靜地開始行動』。當然,正如剛才學宜所說,這個新老的混合體遭到了挫折。作為古義人的年輕替身的小武死掉了,古義人身上的那個年輕傢伙也消失了。他自己可能已經無可作為了,但在小說的結尾,他還是在四國隱居當中,致力編寫所謂『徵候』的文本,把報章上讀到的具有時代敗壞的揭示性的事件記下來,留給未來世代的年輕人閱讀,期待著在這些新一代的『新人』當中,會出現新的行動方向。有趣的是,在日語中『徵候』的發音跟『長江』的發音相同。所以繁以為古義人打算寫的是自傳。長江as大江表示說,他對一直圍繞著『自己』而展開敘述的寫作形式,已經失去了興趣。他期待著以『徵候』為基礎寫出來的,將會是『全體小說』。不過,這是不是長江as大江本人可以親自做到的,卻並不那麼肯定了。大江不斷地這樣呼籲著和準備著,背後的心態是甚麼呢?那就是他的『垂死掙扎』吧!就是他對死亡的恐懼,和企圖通過『新人』繼承者來克服自己的生命的有限性的欲望吧!可是,如果『新人』真的出現的話,他們會按照『徵候』的提示而展開行動嗎?他們會遵重長江as大江的願望繼承他一生的工作嗎?這個,恐怕也是沒有把握的吧?」
見說:「因為我正在大學修讀日語,也打算朝日本文化研究方面發展,我盡量讀了大江小說的日語原文。雖然感到吃力,但已經完成了好幾本小說的閱讀。我是中途才加入讀書會的,所以錯過了大家對於《燃燒的綠樹》的討論,但我很想把兩本小說連繫起來理解。周潔剛才談到年輕人和『新人』的概念。大家都知道這是大江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之一。令我非常驚訝而且大惑不解的是,從《燃燒的綠樹》到《再見,我的書!》的十多年間,『新人』的概念經歷的變化。嚴格地說,『新人』這個概念是在《空翻》一書才出現的,此前的《燃燒的綠樹》並沒有正式用上。不過,這樣的意念早就存在。年輕的隆回到四國鄉村,學習了祖母的神話傳說,繼承了前阿吉大哥的領導位置,成為新阿吉大哥,並且創立了教會,為靈魂的更新和世界的救贖而修煉,這本身就是一個『新人』的形象。大江對『新人』這個詞是怎樣解說的呢?在《給新人》一書裡,他提到『新人』一詞是從《新約聖經》〈致以弗所人書〉裡面拿出來的,意思是指『身處於無比困難的敵對處境中的雙方之間,帶來真正和解的人』。新阿吉大哥,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吧。他甚至為此而犧牲自己,活生生被石頭擲死!對於這一點,大家應該沒有異議吧。帶著這樣的關於『新人』的期待,當我讀到《再見,我的書!》的時候,感到的卻是極大的震驚和困惑。小說中的年輕一代,無論是三十多歲的俄裔男子佛拉季米爾和中國裔女子清清,二十幾歲的美日混血女孩奈奧,還是後來加入的幾乎不到二十歲的、還是少年的兩兄弟大武和小武,都可以歸入『新人』的範圍吧。前三人是繁在美國大教的學生,算是國際化的年輕知識分子,而後二者則是地道的新一代日本年輕人。
「這幾位『新人』的形象也是朝氣勃勃的,充滿著知性的深度和實際的行動力。可是,漸漸地有些甚麼怪異的東西在滲入。首先是佛拉季米爾和清清,他們兩個都是隸屬於國際地下恐怖組織『日內瓦』的成員。繁雖然是他們敬重的老師,但在策劃和執行恐怖活動方面,繁反而要聽從他們的指示。繁首先提出的在東京市中心炸毀現代化大樓的大決戰構思,便是受『日內瓦』的領導層否決的,而只有佛拉季米爾和清清能跟組織上級保持聯繫。事實上,在整件事情上,繁也沒有最終決定權。連把長江古義人拉進來成為同謀,和防止他泄密而把他軟禁,這些都是佛拉季米爾和清清的控制之內的。繁多次提到一旦事情敗露,他自己和古義人也有被殺死滅口的可能,還說佛拉季米爾和清清就是那樣的『新品種的人類』。那麼,帶來敵對者之間的和解的『新人』,現在卻變成了專門製造破壞,以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年輕恐怖主義者了!這是多麼巨大的變化!至於最為年輕的大武和小武,雖然沒有任何知識背景和理念支持,但卻純粹因為覺得有趣,覺得想幹一點證明自己的力量的震撼性大事,而興致勃勃地成為爆炸計劃的執行者。他們並不遵守上級的命令,甚至一度考慮把古義人連同『小老頭之家』一起炸飛!要知道古義人跟這幫年輕人的關係還不錯,在這期間大家除了一起生活起居,還常常一起討論詩歌和小說。繁和古義人,對他們來說是導師呢,但他們想到要幹掉二人的時候卻毫不遲疑!這就是『新品種的人類』行事的乾淨俐落毫無道德包袱的特點嗎?
「這些『新品種的人類』都各自具備優秀的條件,無論是學識和判斷力,還是行動的勇氣,但他們的動機卻甚為可疑。他們的恐怖活動沒有階級、種族、宗教,甚至是政治的理據,純粹是出於對國家或跨國規模的體制或暴力裝置的反抗。也有人純粹出於現代社會的壓抑和苦悶,而想幹出一點驚世駭俗的、與別不同的事情。我對『新人』這樣的變質感到困惑,而更為困惑的是大江並沒有以批判或質疑的態度去描寫這樣的『新人』,反而處處給予高度的同情。事實上,老人們反而給這些新人牽著鼻子走。他們不但在權威上服從於新人,他們更加被自己內心的新人驅動著,打從內心渴求著自己的更新。就像剛才學宜所說,老年的自己眼看著死亡將至而自己的一生徒勞無功,於是便幻想著可以重獲青春,不顧一切地大幹一場,但又同時可以把這衝動行事的責任,完全歸於自己體內的那個『有著怪異之處的年輕傢伙』。對於小說中的年輕人採取的反抗態度,並不難以理解。我們面對著當代體制的種種約束,也常常會冒起這樣的情緒。最難捉摸的,就是大江如此寫作的用意。我沒法決定,究竟他是認同這樣的新人,還是對他們有所保留。這樣的模稜兩可,就是所謂複調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