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30日 星期五

我們必須反對任何掌權的政府 1/6

由於魔豆的精神狀況欠佳,我們不便到她的畫室打擾她,第九次讀書會又回到燃燒的綠樹書店舉行。讀書會的參加人數逐漸增加,除了正式成員外,也有好些慕名而來的年輕讀者和大學生,書店的空間就更見不足。那個晚上除椅子坐滿外,有些人要整晚站在後面,但大家也沒有不滿或提早離去的意思。這次讀書會特別邀請奧古師兄主持,希望引入不同的角度。
在讀書會正式開始前,由阿力帶領大家為猝死的青年書店羅老闆默哀。阿力作了這樣的一段簡短演辭:「大家多少都認識羅老闆,或者受益於他,只是大家沒有察覺。被叫做羅老闆,其實只是開玩笑。羅老闆一點也不像一個老闆,更像一個搬書的苦力。他是一個草根的自顧者。他不做別人的老闆,也不叫別人做老闆,他做自己的老闆。在賣書和出版這個行業裡,羅老闆堅持自主。他用自己的方法默默經營。人家都說他的方法笨,沒有效益。作為老闆,羅老闆肯定不是個精明的經營者。但他那不精明的經營,卻滋養了一個時代的讀書文化,也造就了許多優秀書籍的出版。在利益至上的市場經濟裡,羅老闆最終難逃被淘汰的命運。他甚至落得被心愛的書本壓死在貨倉裡的下場。這教人傷心和悲憤莫名。但壓死他的其實不是書本,而是知識、文學和理想的重擔。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把知識、文學和理想化為金錢交易的制度。面對制度,羅老闆是個不屈的戰鬥者。我們籌辦燃燒的綠樹書店,就得到羅老闆的慷慨支持,把珍藏的書籍交給我們寄賣。現在羅老闆雖然已經不在,但我們會繼續堅持下去,以獨立和批判的取向,辦好燃燒的綠樹書店,繼承羅老闆的遺志!」
默哀完成,主持的任務便交給奧古師兄。奧古師兄雖然很年輕,但卻有那種資深神父的令人屏息靜聽的氣質。他對這次的書本和主題作了這樣的介紹:「剛才在給羅老闆祈禱的時候我便想,今次我們談的這本書,也可以是向羅老闆的致意。這本小書的題目可以直譯做《木筏非岸》,是佛教僧人一行禪師和天主教耶穌會神父丹尼爾.巴利根的對談紀錄。一行禪師是越南僧人,是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的提倡者,也即是主張佛教徒貫徹菩薩的慈悲,走出寺院關懷眾生。他在一九六零年代便致力建設青年社會服務,教育年輕人和幫助窮苦的農民。越戰爆發之後,他創辦的服務團隊持續受到襲擊和迫害,很多成員死傷,但他們還是堅持下去。一九六六年他到美國進行和平和反戰遊說,怎料自此就被越南當局拒絕入境,展開了四十多年的流亡生涯。流亡中的一行禪師繼續關注越南局勢,並未放棄抗爭,八十年代又曾經組織船隊拯救逃離國家的越南船民。後來一行禪師在法國創辦梅村禪修中心,吸引了許多西方人加入,信仰佛教。他又致力寫作,出版超過二十幾部關於佛家禪修的著作,以深入淺出的語言,針對現代生活的種種壓抑和扭曲,幫助人尋找內心的安寧和喜悅。一行禪師的著作,在西方極受歡迎,是個非常暢銷的作家。至於巴利根神父是美國人,他也是位作家,寫詩歌和政論,是當代著名的和平抗爭者。巴利根神父在一九六八年為了反對越戰,跟其他天主教抗爭者公開焚燒美國政府的徵兵名冊,結果被捕入獄,在社會和教會裡也造成極大哄動。他跟一行禪師一樣,也主張教會和信徒應該面向社會,關懷弱勢,挺身反對不公義的事情。另外順帶一提,在六十年代,另一位美國本篤會隱修院神父湯瑪士.莫頓,也是非常著名的具有神職身分的反戰人士和建制批判者。他們三人也是好朋友,站在同一陣線,互相聲援。往後在討論中,我會在適當的時候補充莫頓的觀點。」
奧古師兄繼續說:「我選擇這本對談錄,除了因為個人的原因,也參考了大家過往讀書會一直討論的主題。我讀了阿芝所作的歷次讀書會紀錄,大概了解到大家的思路和關注,再加上大家都參與了反對收地重建的大廟行動,我認為這本書應該會深化大家以前所作的討論。這本書也提供了以前大家所沒有的觀點,那就是宗教的觀點。我知道讀書會成員裡面沒有任何宗教的信徒,也明白到大家可能對宗教有不同的看法,但我也希望能向大家介紹一種跟傳統不同的宗教觀。無論是佛教還是天主教,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也發展出關懷社會甚至是政治抗爭的面向。當然,既然大家並非信徒,我沒有理由要求大家代入信徒的角度。不過,我覺得把書中的兩位宗教導師的位置,代換為『精神真實和自由的追求者』,我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大家以『精神真實和自由的追求者』的角度,絕對可以代入書中所設定的處境,裡面談到的問題也絕對適用於大家。所以,我希望宗教觀點可以成為我們之間的橋樑,而不是障礙。就正如兩位對談者也可以跨越宗教的界限,找到天主教和佛教的共通點。
「也許我們可以從最大的題目開始,也就是信仰者或者是『精神真實和自由的追求者』跟建制的關係。建制包含不同層次的形態,從國家到國家系統下的不同部門,比如說學院系統,甚至是教會本身,也是一種建制,也都是通過既定的組織和制度行使權力的機構。巴利根神父和一行禪師,也不約而同地把他們的宗教追溯到本源,來說明信仰者跟建制的關係。佛陀的教法,從一開始就是反建制的。他反對傳統印度教的種姓制度,也反對它以自我為中心的教法。他認為人人可以成佛,所以人是平等的。釋迦牟尼本身是王子,出家為僧放棄的不單是榮華富貴,也是自己在建制裡的權力和身分。而他建立的僧團絕對沒有權力架構的意味。至於耶穌基督,沒錯,他不主張干涉羅馬帝國的政治,也無意帶領政治上的解放鬥爭(這是令很多追隨者失望的地方),但他其實是毫無保留地站在建制的對立面的。這個建制不但指羅馬帝國,更加指猶太傳統。所以,在羅馬總督般爵比拉多面前,是猶大人自己宣判自己的救主死刑的,因為這個人跟猶太人為敵,也跟羅馬人為敵。事實上,在世人的眼中,耶穌跟全世界為敵。雖然祂對世界只有愛。這是耶穌最為激進的地方。他完全自外於一切建制,自然也得不到任何保護。而他臨死前創立的教會,據我的理解,應該很接近釋迦牟尼創立的僧團。教會縱使屬於地上,掌管的卻是精神世界的權力,而不應該是世俗的權力。教會往後的發展偏離了這個精神,甚至是完全違背了這個精神,變成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壽命也最長的建制,結果做出了許多壞事。那為甚麼要反建制呢?因為建制都是壓制人的精神自由,妨礙人找到真正的自我(或佛家說的無我)的東西。我們能夠想像耶穌坐在教皇的寶座上,或者佛陀坐在金碧輝煌的寺廟裡,接受信眾的膜拜嗎?絕不可能!為甚麼?因為那就是他們反對的東西!所以連教會作為一個建制也要摒棄。所以一行禪師才會說出那驚人的話:如果要在佛教和和平之間作選擇,我寧願選擇和平。因為為了佛教的生存而放棄和平,那樣的佛教也不再是佛教!一行禪師又說:為了忠於自己,我們必須反對任何掌權的政府,我們必須成為永遠的反對派。當然,你們可以說這是非常極端的一種立場。大家可以就這方面發表意見。」
阿志說:「奧古兄三言兩語就把這部對談錄的精神說出來了,那就是信仰與社會抗爭的本源關係。在我們的社會上,每當有宗教界人士介入政治和社會的討論,我們也常常會聽到懷疑的聲音,說宗教應該保持它的純粹和超然的角色,應該照顧人的精神需要。政治這些世俗和污穢的東西,宗教是不應該沾的。那是一種潔癖的政教分離觀。另一個極端是像歷史上的天主教,或者現在美國的新教,基本上是跟國家的權力機構混合在一起的,有時甚至扮演支持和鼓動戰爭和暴力的角色。一行他們提出的既不是政教合一,也不是政教分離,而是教會站在政治體制的對立面,對體制的問題作出批判。而要現實這個批判立場,教會必須先對自己作為一個體制作出自我批判和反省。那對一個歷史悠久的宗教來說是革命性的,但也可以說是很自然的,因為據兩位導師所說,兩大宗教本來就起源於反建制。我非常尊敬和贊同兩位的主張。可是,從現實政治和歷史發展的角度看,佛陀和耶穌的時代跟我們的時代完全不一樣。他們的時代的體制相對地簡單,而且也存在體制以外的空間。到了今天這個全球化和高度管理化的世界,各種政經和文化體制之間已經發展出極度複雜和糾纏不清的關係,社會上也不存在一個純粹的體制以外的位置。又或者,這個位置如果存在,它已經被壓縮得很小。所以,如果耶穌或佛陀生在今天,他們肯定無所作為!他們最多能成為著名異見分子,也就是做到一行和巴利根的程度。當然,做到他們的程度已經很了不起。但是,他們提出的體制外的抗爭只能是少數人的使命,或者局部的策略。不在體制內裡應外合,進行爆破,是不行的。巴利根也不是要求退出教會,莫頓也不主張退出隱修院,一行也成立佛教的機構。據我理解,他們不是抛棄一切體制,而是要求宗教體制進行改革,變得更合符人道關懷和社會公義。要不,奧古兄也不會依然抱著進入修院的信念吧!當然,他們對政治和財經體制是極度懷疑的。但正如我上面說,只是在外面抗爭是不夠的,我們也要把抗爭帶到裡面去。髒污的東西,還是要去沾它。我們還是要去參加那些權力的遊戲,並且試圖去改變它的規則。我絕對不主張妥協,我只是主張較為戰略性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