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宜說:「我們別太意氣用事!我同意大江的小說是個極好的想像實驗,我們從中也得到很深刻的啟發,但我們千萬不要把小說與現實的關係看得太簡單。所謂道德責任和影響的問題,既非絕對存在也非絕對不存在。在暴力的問題上,我始終追隨阿蘭特的看法,堅決認為暴力是非自由的表現。暴力是brute force,不是power。只有非暴力的政治行動才能凝聚力量。暴力只能破壞和毀滅,不能建立和滋生。行動帶來的卻是誕生和開始。所以暴力和行動是相反的。暴力也因此是政治的敵人。有暴力就沒有政治,沒有政治就人類就沒有自由共處的可能。暴力不可能是爭取自由的手段。也不存在先暴力後自由,先破壞後建設這樣的邏輯。這樣的手段和目的分割論,是自我推翻的。無論是國家級的巨型暴力裝置,還是個人層面的小型暴力裝置,只是規模大小的差別,運作邏輯卻是一樣的。我們回看九一一襲擊,的確是極度震撼,但它怎樣改變了世界的政治形勢?除了加劇暴力的循環,事實上是沒有任何出路的。我不想說這顯示出大江自身的簡化了的政治觀點,因為這畢竟是小說內部的立論,是小說中整個暴力假想的基礎,對小說的邏輯而言有其必然性。我反而覺得,這樣的極端主義(縱使是寄託在人物身上的極端主義),源於大江內心極深的絕望感。這不是普通的對世界形勢的絕望,也不是導致自殺的厭世式的絕望,而是對自己身為一個經營一生的重要小說家,自己的書再難以在世界上產生積極意義的絕望。在整個小說的真正核心,其實不是甚麼恐怖主義或暴力裝置,而是『書』!而且是『我的書』!與其說大江懼怕死亡,留戀人生,不如說他留戀自己的書,懼怕有一天要跟自己的書告別。因為他的書,實際上就是他的人生。他的書甚至比他的人生更大,更長久,是他超越肉身時空局限的另一層次的人生。而令他焦慮的是,縱使這超級人生已經去到這樣的高度,它還是極度脆弱的,極可能徒勞無功的。那不是自己寫得好不好,是否已經江郎才盡的問題,也不是還有沒有讀者和得到怎樣的評價的問題,而是書寫與行動在本質上存在的鴻溝的問題。他一直企圖跨越這個鴻溝,連接想像與現實,也即是自我世界與公共世界,但到頭來,他的書寫極可能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心靈的寄居之所,卻未必如他一直所願對世界有益,也即是同時成為他人的寄居之所。大江的自我,常常被無法採取行動、無法回應世界所折磨。為此他窮畢生的精力建造想像的房屋,試圖把外面的現實世界納入他的語言建築裡。但他的書越來越多,越變越大,他跟世界的關係卻越來越疏離。他的小說越精深,他在現實中便感覺到越無力,越不實在。而越無力,越不實在,他就越不能不寫。這就是他晚年還一部接著一部地寫出新作的原因。這不但意味著書等於生命,更意味著書等於個人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世界的橋樑。這條橋一旦斷掉,下面就是虛無的深淵。所以我認為,在恐怖主義的政治議題底下,這部小說隱藏著大江健三郎對於書寫的極深的焦慮。以那個呼召式的題目,把秘密寫在最顯著的地方,卻反而是最好的隱藏方法!」
大師姐說:「學宜說到橋樑很有意思。在小說中,當繁談到『小老頭之家』的建設,他是這樣說的:『我認為,在長江的文學生活中,這可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在此以前,他始終只存在於語言構築的世界,而這次則進入了有實際感受的世界。在那以後,長江每逢開始構思長篇小說,我便在他的構思與現實世界之間架起橋樑方面給他出主意。』所謂『小老頭之家』,就是古義人於三十多歲剛結婚後,在北輕井澤買下一塊土地,適逢建築公司徵求有關蓋建房子的藝術作品,被選中的可以由公司出資,邀請年輕建築師為得獎者建造房子。古義人便是憑著引用艾略特詩歌的『小老頭之家』的文章而獲獎,而為他設計房子的建築師就是多年沒見的繁。所以繁才說,他的建築為古義人在語言的想像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搭上橋樑。大家肯定注意到,房子的意象在這部小說中特別重要,而跟作家組成奇怪的二人組的,是一位建築師。如果大家還記得我們上一次談到詩與棲居的問題,大江這部小說便可說是個極佳的範例了。艾略特的詩〈小老頭〉在古義人的筆下發展出居住的意念,這意念後來得到落實,變成具體的一座建築物,而作家自此每年也與家人來到這座房子度假。這是切切實實的一座棲居的房子。從詩歌到房子,作者得到精神和肉體的棲居。『詩=房子』中間的等號,就是那條貫通虛構和真實的橋樑。到此為止,一切也很好。可是,這樣的橋樑後來卻變得岌岌可危。自從古義人牽涉入繁的大決戰計劃,他便失去了活動自由,被軟禁在『小老頭之家』裡。原先的棲居之所變成了囚禁之所。如果我們沿用『詩=房子』的意象,那是否意味著,作為語言建築的詩與小說,也慢慢變質為封閉場所?又是否意味著,大江大量引述文學作品的寫作方法,不但不能讓他安住其中,反而把他困鎖起來?
「按照這樣的思路,為了把長江as大江從這個困局裡拯救出來,繁提出的『unbuild / 進行破壞』理論便十分順理成章。繁多次強調,他成為建築師的驅動力,始於廣島和長崎的原爆照片,也即是始於廢墟的景象。試想想,繁的建築理念一開始就建基於廢墟,所以他最後發展出unbuild的理論來也非常合理。『unbuild / 進行破壞』理論既跟恐怖主義主題有關,但也不完全如是。它也同時是古義人『詩=房子』模式的崩壞的結果。要unbuild的不但是房子,也是語言建築。所以,最後古義人提出讓繁和大小武炸掉『小老頭之家』,將要unbuild的便不只是這座實在的房子,而同時是艾略特的詩歌,以及古義人通過詩歌所構造的想像世界。『詩=房子』也可以置換成『房子=書』。在原本的計劃裡,炸掉房子,本來是寫作新書『魯賓遜小說』的契機。可是既然『房子=書』,如果毀掉房子,書也不能獨存。到了最終古義人才發現,暴力和書寫是不能並存的。暴力和書寫在本質上是對立的。絕不可能通過暴力來啟動和支持新的書寫。這不就是大江對暴力的看法的最佳注腳嗎?炸毀『小老頭之家』,書寫也隨之被摧毀,詩意的棲居也不再存在。那樣的一場自願的也是自我的大爆炸,意義實在非同凡響!這就是他為甚麼要發出『再見,我的書!』的呼叫的原因。我們一直在談歌德的bildung,談阿蘭特的work and fabrication,談海德格的poetical dwelling,現在大江卻用相反的方式,把一切建造物解構。文明建立,文明崩壞,似是天理循環。不過,大江通過古義人和繁實施的『unbuild / 進行破壞』並沒有導入虛無。相反,他卻是以逆向的方式,證實了『build / 進行建造』的必要。『詩=房子=書』的破壞,同時消滅了古義人的自我。所以他才能在小說結尾宣布,他已經擺脫了不斷書寫自己的困局,而以『徵候』搜集的方式,為未來的新人寫作全體小說作好準備。所以,我既不認為暴力在小說中沒有受到批判,也不認為絕望到了最終沒有得到舒解。我甚至不認為對『詩=房子=書』的告別是絕對的。事實證明,大江三年後又寫出新的小說來。他這樣做是置諸死地而後生,在大絕望中尋找大希望,在大否定中追求大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