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想逃避身分的約束。我有時想逃避「父親」的身分,有時想逃避「作家」的身分。短暫逃避「父親」的身分不難。好像這個下午,趁著練仙帶花出去了,自己一個人到快餐店吃飯,扮演隨處可見的中年失業漢。至於逃避「作家」的身分,我唯有「假手於人」,請我的人物代我寫,代我說。
今天下午,我在等中給我她的新歌歌詞。我坐在快餐店裡,推開吃完的午飯餐盤,只留下喝了半杯的奶茶,戴上耳機,掏出筆和筆記簿,假裝在寫東西。今天下午,快餐店裡很多人也戴著耳機,拿著筆,在攤開的報紙上塗塗畫畫。這些搖筆桿的人幾乎全都是男人,中年或以上。我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大家都是在描畫著一些不存在的,近乎夢幻的東西,有點詩意的,分行的文字。而且都帶一點點激情。
有時我等很久,中也沒回覆我。我常常這樣浪費時間,在外面枯坐整天,而且不能怪人家失約。但今天中來了,而且帶來了她的新歌。那是放在小說第六章的一首歌。中今天穿了條藍色長裙,白色恤衫,外面套了件灰色毛衣。今天天氣轉暖,我很奇怪,中卻說:在小說裡剛進入冬天了。我想,說的也是,第六章已經是十二月了。
中把歌詞交給我,歌名叫做〈以下犯上〉,太貼題了!她說:早上寫的,寫得很快,幾乎是一氣呵成。我讀著歌詞,知道那就是她在那個時期的心聲。我嘗試明白當中的感受,但並不容易。我說:這個人,既然你對他有怨言,既然你知道他並不真的愛你,為甚麼還跟他在一起?中笑說:人的行為,有時不是腦袋話事的。特別是女人對男人,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想法。尤其是遇到那種明知得不到手的男人。明知是沒有結果卻又甘願受折磨。不過,最後還是忍無可忍吧!這其實不是女人不女人的問題,是敢不敢翻天覆地的問題。對對方,也對自己。
我點著頭,不敢說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在中面前,我總是顯得過於步步為營。如果不是她,和阿芝,還有其他能言善辯,富有行動力的青年們,我想我的小說永遠也沒法寫出來。那其實是我自己的「學習年代」。我告訴中,在小說完成之前,我想寫寫跟她和阿芝的日常對話。她並不反對,只是說:你肯定這樣對你是一種解放?小心別變得更封閉啊!身上同時活著多於一個自己,這感覺我太熟悉了!
跟中告別之後,我回到家裡,讀著她的歌詞,突然發現,她說的其實是我!我臉上一熱,像捱了一記耳光似的。想逃避作者的責任?太可恥了!
〈以下犯上〉 曲/詞:中 (不二蘋果)
你叫我等一下 你說你有你的主張
你叫我來吧來吧 你說你有你的需要
半夜打你的電話 把哭訴寄存在留言信箱
車廂不是約會最好的地方 但也未至於最差
至少好過別人睡過的床
你有千萬個理由 我只有一把口
謊言一大堆 真話一句就夠
溪谷起來 把屹立的山峰覆蓋
海潮向天 掩沒自我中心的太陽
蟲子從泥土爬上樹頂
化身成蟬大聲唱歌
就算只能活一個夏天
也要拼命唱歌
你叫我忍耐一下 你說你有你的主張
你叫我跪下跪下 你說我仰視你的時候最漂亮
凌晨時分回家 比加夜班的黑工還絕望
浴缸不是睡眠最好的地方 但也未至於最差
如果要赤裸相向 你受得住多真實的真相?
你有千萬個理由 我只有一把口
謊言一大堆 真話一句就夠
溪谷不會起來 把屹立的山峰覆蓋
海潮不會向天 掩沒自我中心的太陽
只有蟲子從泥土爬上樹頂
化身成蟬大聲唱歌
就算只能活一個夏天
也要拼命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