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3日 星期日

九問九答西九香港文學館

在西九文化區成立香港文學館的建議,得到文學界和文化界的廣泛支持,但在社會上也聽到一些疑問的聲音。回答這些疑問,有助於澄清香港文學館的理念。現針對九個常見問題簡答如下。

一、香港有文學嗎?

這個問題還要問和答,說明了香港文學館的必要。香港文學起源於一九二零年代,跟中國現代文學同步,至今已經有接近九十年歷史。因為香港的獨特歷史文化背景,香港文學除了接續中國現代文學的傳統,也跟大陸和台灣當代文學互動,發展出自身特有的語言風格和價值取向。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大陸和台灣文學各受政治壓抑的情況下,香港作家由自地吸納不同時代和地域的文化藝術思潮,以世界性的視野書寫本土生活經驗,在文學形式上亦多有創新。香港文學在世界華語文學中獨樹一幟,成就跟大陸和台灣文學相比毫不遜色。此為狹義的文學在香港取得的成果。
廣義的文學,泛指一切跟文字藝術有關的形式,包括話劇、廣播劇、戲曲、電影劇本、歌詞和報刊上的各式文章。現在流行的個人網誌,當中也有不少語言表述的精心之作。從這方面看,文學具有廣泛的接觸面和深入的滲透性,是大眾日常生活的重要成分。提出廣義的文學,並不是為了誇大文學的重要性,也不是降低文學的評鑑標準,而是為了說明文學的延伸作用,以及文學實踐的不同層階。文學受到社會的重視,必定會在不同層次和範疇帶動語文能力的提升。從文化藝術到通俗娛樂,從人文思辨到政經致用,也必定會有所得益。文學館對廣義的文學有總結和促進的作用。

二、香港文學一直是小圈子活動,為何要為這一小群人建館?

從事藝術的人,以至欣賞藝術的人,從來也是少數。但很少人會質疑為甚麼要有歌劇院,為甚麼要有當代藝術館,為甚麼要有現代水墨館。大家似乎比較容易接受某些藝術形式「曲高和寡」的事實,卻常常苛責文學不夠大眾化。藝術對社會文化的重要性從來不能以數字衡量。再者,上面論及廣義文學的廣泛接觸面,文學並不如想像中小眾。文學以及從文學輻射開去的語言藝術形式,很可能比歌劇、當代視覺藝術和水墨畫更接近民眾的生活。在學校的語文課上,在日常生活的閱讀中,在影視媒體的傳播裡,文學就在我們身邊。文學館可以讓這些經驗變得鮮明可見。這是文學館的廣闊基礎。
文學館的展覽部分雖然會通過「少數」作家講述文學發展的故事,但文學館絕不單單為了表揚和紀念「一小群」文學家而設。文學不是文學作家的專利。文學是屬於所有人的。香港文學館的建立,既為了推廣香港文學,也為了在香港推廣文學,讓更多人認識文學,閱讀文學,參與文學,從文學中得益。如前所述,文學關乎的不只是狹義的文學創作和閱讀,而是整個社會運用語言和文字來思考和感受的能力。香港文學館帶動的不但是本土文學的推廣,也是整體的語文能力和人文素質的提升。一個有文學修養的城市,必定是一個精神素質優良的城市。這是文學館的廣闊面向。

三、文學為甚麼要一個場館?

有人會認為,文學雖然重要,但它應該以個人的方式運作。作家寫書,讀者看書,是一件個人的事,沒有集體行動的必要。文學以文字和印刷品為媒介,不受時空限制,也沒有特定場所的要求。這都沒錯。這甚至說明了文學在日常性、靈活性和滲透性方面的優勢。但我們不要錯以為文學的流通無須依賴物質條件,也不能忽視像文學館這樣的機構,在改善文學流通的物質條件所能扮演的角色。再者,文學雖以個人經驗為起點和終點,但它所營造的想像的共同世界,它所回應的現實的共同經驗,在在顯現出文學的公共性格。香港文學,就是香港人的文學,香港人的故事。它絕不可能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整個群體的事。由是觀之,以文學館這樣的公共機構,去呈現、探索和營造香港文學的公共面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它於個別的作者和讀者的文學實踐,也肯定會產生促進作用。

四、文學活動由公共圖書館舉辦,歷來行之有效,為甚麼要浪費資源再建一個文學館?

我們肯定各單位歷年推動香港文學的成績,但既有的模式失諸零散,缺乏通盤的考慮和長遠的計劃。西九文化區的管理模式,就是為了革新藝術行政,擺脫以往由政府部門管理文化藝術設施的官僚習性。文學活動管理為何不然?香港文學館能從研究、整理、展示、出版、翻譯、教育、交流到創作等範疇,全面協調,後顧前瞻,既能事半功倍,更能大膽創新。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行。這是任何局部兼任的機構所無法做到的。無論是在名義上還是實際上,由香港文學館去策劃文學活動有其優勢和便利。
文學館除了要脫離現有的官僚架構,還要擁有一座獨立的建築,不能附設於公共圖書館或任何公共機構內。建築不但具有實際功能,也富有象徵意義。獨立的建築於文學館正名和正實也至為必要。當然,這並不代表文學館會取代所有的文學活動舉辦單位。相反,文學館會跟這些單位協調、合作或分工,好讓現有的資源和經驗得到最有效的運用。另外,小規模和非正式的文學活動,也繼續有其空間和意義,絕不會因為文學館的設立而受到影響。

五、西九文化區的討論已經持續多年,文學館的倡議為何不早點提出?現在西九文化區已經有了規劃藍圖,這時候才出來提新建議,不是太遲了嗎?

凡事也必須因應時機。在西九的規劃討論過程中,無論是在西九小組委員會會議、民間論壇或者報刊文章中,多次有人提出香港文學館的建議。這些提議當時沒有訴諸實際行動,可以歸因於文學界的鬆散和被動,但更關乎時機未夠成熟。文學館意念的成熟,不必然跟其他界別的需求同步。意念是必須經過醞釀才能成形的。在近兩三年,文學活動的支持度和出席率的日漸增加,年輕一代對文學的愛好有提升的跡象。加上新中學課程的改革,除了加入較多香港文學的內容,對於創意寫作的強調也促進了學生對文學的興趣,作家到學校教授寫作的需求日增,香港文學的接觸面大為拓展。隨著文學氣氛變得熱烈,文學館的意念也漸漸成熟。
對於任何文化建設意念,早熟早議,遲熟遲議,但不應因太遲而不議。作為發展基礎的藍圖固然重要,但文化藝術規劃也要因應時機而變通。而這正正就是西九文化區的規劃原則。西九管理局的文件如此訂明:「鑑於西九文化區需要分階段發展,和西九內的龐大空間亦必須能夠配合未來文化藝術和社會經濟需要的轉變,因此西九的發展過程應具備足夠彈性,讓文化區可隨時間作有機發展。」(底線為本文作者所加)(見「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諮詢會」2009年5月27日資料文件〈西九文化區計劃的最新進展 規劃設計原則〉,WKCDA CP/03/2009的補充資料)這裡清楚說明了,西九文化區不是在第一階段規劃之後就完全定形。相反,它建基於一個具彈性和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因應社會、經濟和文化狀況的轉變,預留充裕的空間作出調整和增補。所以,香港文學館的倡議不存在「太遲」的問題。

六、香港文學館必須建於西九嗎?

我們必須說,這也是個時機問題。文學館的需求在當今時機成熟,跟西九文化區的契合便是順理成章。香港文學館設於西九,能貫徹M+博物館的跨媒介理念,讓文學跟不同藝術形式發生互動。事實上,如上所述,文學歷來已不斷跟劇場、電影、音樂和視覺媒體跨界合作。不把文學館置於西九,把它孤立起來,反而不合時宜。我們也必須說,不是香港文學館需要西九文化區,而是西九文化區需要香港文學館。如果西九真的不是一個地產項目,如果西九真的希望成為香港文化的標誌,而不只是一堆富麗堂皇的建築奇觀,它必須向全世界呈現出一個鮮明的香港形象,說出一個動人的香港故事。要做到這一點,文學是個不能缺少的元素。有甚麼比文學能更完整和有力地講述我們的歷史,編寫我們的故事?再者,文學作為藝術形式的最大範疇之一,怎麼可能被摒除於西九這個「綜合性」文化藝術區之外?文學缺席,西九便成了一個底質不全的文化藝術區。相反,香港文學館可以幫助西九文化區內功能各異的設施群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七、香港文學館的功能是甚麼?有甚麼具體內容?就只是個擺放展覽品的博物館嗎?

有些人會擔心,文學館只是一個擺放和展示毫無吸引力的歷史文物的地方。作為一個「館」,館藏和展覽的確是文學館的其中一個功能。這當中有研究的作用和教育的作用。就展覽來說,展示方式其實可以做得非常有趣,讓觀眾不是隔著一段距離觀看文物,而是以身體的多重感官去跟展品互動,從而達至感性的領會和理性的探知。展覽的形式和內容的選取,很自然是香港文學史的一種呈現,但也同時是香港故事的呈現。但我們構思中的香港文學館絕對不只是一個展覽館,而是一個活動中心。除了嚴肅的學術研討,也會舉辦大量公眾教育活動,讓社會上各階層和年齡的人士,也能在文學館裡得到閱讀和創作文學的體驗。再加上香港文學的翻譯和交流活動,無論是從內地或者世界各地來的訪客,也可以通過文學館認識香港的生活文化。各種跨媒體的演出和展覽,也會令文學館成為一個豐富多姿的文化活動場所。這將會是一個好看的、好玩的,活潑的文學館,但也同時是一個嚴謹的、深思的,有文化使命感的文學館。

八、如何確保香港文學館有足夠的觀眾?

上面說過,廣義的文學在香港有廣闊的接觸面和強大的日常滲透性,而狹義的文學也日漸得到更多愛好者的支持。語文教育的改革拓展了年輕文學受眾的人數,而作為香港故事載體的文學館也有潛力成為文化旅遊點。只要文學館擺脫靜態的傳統博物館模式,以動態的方式自我營造成一個富有創意和凝聚力的活動中心,並且與其他藝術媒體互動合作,參與人數肯定不成問題。除了本地觀眾,香港文學館也應該以內地、台灣、其他華語地區、以至於來自全世界的訪客為目標,成為他們認識香港的一個門口,促進文化旅遊和文化交流。有了清晰的向內和向外定位,香港文學館定能拓展寬闊的接觸面,吸引大量的人流。

九、香港文學館強調本土特色是搞地方主義?

也許有人會懷疑,在回歸中國後過分強調香港的本土特色,不利於國族認同。我們認為,兩者不但沒有抵觸,甚至是互為表裡的。這關乎個體和群體的關係。個體的自我迷失、壓抑或遺忘,只會造成集體的空虛和無能。集體的認同必須建基於個體的自我確立,這才是健康的群己關係。在中國和香港的層次亦然。香港作為一個具有特殊歷史背景的中國城市,必須認清自己的獨特角色,才能在國家的層面發揮積極的作用。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本土文化背後有其跟中國文化的淵源和對位;我們也必須自信,我們的本土文化有值得中國其他城市欣賞和借鑑的地方。
而問題不但在於面向中國,也在於面向世界。西九文化藝術區如果要在國際上贏得尊重,它必須在所謂國際級的設施以外展現出香港文化的優點。香港文學正正能發揮這方面的作用。我們必須強調,就文學來說,本土性並非地域性。香港文學跟中國文學淵源甚深,但香港文學不應被視為中國文學內部的一個地方文學分支,而應該放在整個華語文學的層次來檢視。在這個層次上,本土性不但不會令香港文學變得狹隘,反而會令香港文學更為開闊。所謂國際視野並不是從外國輸入國際級的硬件和軟件,而是以豐富而獨特的本土文化為資源,回應國際性的處境,在國際層面上扮演積極角色。香港文學不是地域文學,而是植根本土,面向世界的文學。我們理想中的香港文學館,絕對不是一個偏狹的地域風情館,而是同時具備本土精神和世界視野的文學館。

2009年9月7日載於《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