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4日 星期三

抗爭的社群 6/6

剛才哲道提到退學的事,阿角已經有點坐立不安,好像有話想說的樣子。等了好久,他終於忍不住開腔說:「對不起,我想岔開一下。我已經退學這件事,希望不會對大家造成影響,也不會成為大家討論的話題。我並不是為了甚麼抗爭而退學的,就算我對制度有任何不滿,那也是一個個人決定。我只是在尋找我自己真正想要的是甚麼。我完全沒有考慮過甚麼建制內和建制外的位置的問題。我只是想好好地面對自己,和面對那可能存在的神。也許,我會採取梭羅的方式,也即是用減法,逐漸去除自己沒有需要的東西。我首先發現,學位是我最不需要的,或者對我最沒有意義的。其他的我還未知道。在去除這一切之後,我希望可以露出最終的真我。也許我可以在真我內見到神。我嘗試讀一點相關的書,各種宗教的,但我知道純粹的理性和知識沒法帶給我終極的體驗。這一點我是同意奧古所說的。我知道我需要直接體驗。可是,我對參與宗教儀式感到困難,無論是天主教的還是佛教的,我也感到強烈的不自在。那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既有的東西,強力地把我吸進去。我害怕我會在裡面分解,不再是我自己。既然是這樣,我就唯有獨力尋找。我覺得我需要暫時脫離所有團體,保持純粹的獨處。所以,我決定暫時退出讀書會。我不是對讀書會感到不滿,它是個非常成功的讀書會,但我需要暫時遠離這種思辨的氣氛。我也不是打算到哪裡去,我還是會留在西貢,也許會多花一點時間到野外靜修。我希望大家不要受我的退出影響,繼續貫徹『燃燒的綠樹』的精神。」
大家聽到阿角的退出也有點意外,只有還算是外人的奧古師兄能立即回應說:「阿角需要時間獨處,去整頓自己的思想,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過,長遠來說,我覺得個人還是需要群體的支持的。在天主教的傳統裡,對獨居的隱修方式也有戒心,並不鼓勵。我想再舉莫頓做例子。莫頓在他的日記裡多次談到個體和群體的矛盾,很可能也是你遇到的情形。莫頓是念文學的,本來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作家。他很早就展現出作家的個性,也即是野心、虛榮和強烈的自我肯定。他把這些心理視為現代文明的病徵。他跟你一樣,初時也無法接受進入教堂參與彌撒,甚至沒法跪下來祈禱。後來他領了洗,甚至受到聖召,進入嚴守靜默的本篤會隱修院。他嘗試壓抑過於自我中心的一面,融入修院的群體生活裡。可是,他依然無法清除喪失自我、完全消散在群體裡的恐懼。他也慢慢發現修院式群體生活的問題,例如平庸、虛偽和形式化。他要求在修院內得到自己的獨立空間,搬到樹林裡的小屋獨居。合群和離群成為他永恆的內心矛盾,這也是conformity 和individuality之間的矛盾。莫頓發現,修院其實跟外面的世界沒有兩樣。於是他得到這樣的了悟——社群的神話和個人的神話,其實同樣是神話。解決問題的方法並不是由一面逃到另一面,而是在一面之中找到另一面。最終他選擇留在修院裡,抗衡當中的規則和習慣,但也同時通過群體生活約束自己過多的欲望和自滿。所以我建議阿角不要放棄『燃燒的綠樹』讀書會這個社群,在一段休息期之後,會再回到這裡跟大家一起閱讀和討論。也許這種交流方式會慢慢地從理性思考轉移到精神探索也說不定。我也建議,讀書會可以慢慢演變成一個更緊密的社群。
「巴利根神父提到抗爭社群(community of resistance)的創建,這一點很值得大家參考。他非常羨慕一行在越南創辦的青年社會服務學校那種單純的信念和恆久的堅持。他在美國的經驗令他感到沮喪。有志之士很難為了共同的目標長時間合作和共同行動,社群很快就變得鬆散然後解散。大家都在考慮個人的前程多於社群的延續。他提出抗爭社群的觀念,意思是一群人不只是不時開開會做點事,而是緊密地合作甚至是共同生活的一個團隊。有點像佛教僧團的形式,又不至於像天主教修會那樣嚴密和制度化。我不知道這樣的模式對大家來說是否可行。我只是想像,如果大家有更多時間聚在一起,就可以做一些抗爭行動之外的精神修煉,真正做到默想生活和行動生活兼備的理想,而不是開會或行動的時候才結集,純粹公事式地對待彼此的群體關係。在我正式加入修院之前,我可以在精神修煉方面提供協助,也很願意成為讀書會的一分子。這個建議,請大家慎重考慮。」
大家對奧古師兄的建議反應不一,掀起了一陣熱烈的討論。我說:「這不就是《燃燒的綠樹》裡面新阿吉大哥所建立的教會嗎?既以集中的形式進行靈魂修煉,但又採取行動反對核設施。奧古師兄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一起祈禱和靈修嗎?我們雖然採用了大江的書名『燃燒的綠樹』作為我們讀書會的名稱,但我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往宗教信仰方面發展,也沒有認真考慮社群的模式啊!」
奧古師兄說:「當然沒有理由強迫大家立即接受任何一種宗教信仰,所以我說的所謂精神修煉,可以是沒有任何宗教成分的。如果大家有興趣,我們現在也可以作一點實習。我們可以嘗試做一個深觀的練習,非常簡單的,要求的只是專注力。大家現在可以隨便選一位拍擋,就選坐你旁邊的那位也可以,兩個人為一組。平時大家可能已經互相很熟悉了吧,沒關係。好了,請兩位互相望著對方的眼睛。對,是眼睛。我們平時很少直接望別人的眼睛,或者很少一直望著不動。看進對方的眼睛的時候,事實上也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現在大家要想像,你要很深入地看,盡量深入對方的心裡看。你要盡量抛開平時對對方的見解,無論對錯,現在不是問對錯時候。嘗試抛開觀念,只看著對方,真正的對方,你前所未見的對方。你腦海中每出現一點觀念,就把它抛開。但也不必用力壓抑觀念。觀念是會自然出來的。喜歡的不喜歡的,都會冒出來。任它們冒出來,只要一冒出就輕輕放開。它要回來也由它回來,再次把它輕輕放開。不要對抗,不要強迫,只需要自然的,輕輕地放開。慢慢地,觀念就不會那麼頻密,那麼強烈。慢慢地,你就可以看到真正的對方,看到對方的真相,看到你在對方中,對方在你中的,互即互入,互相依存的真相。」
奧古師兄說得很慢,像是催眠一樣。我和中一對,阿志和阿角一對,華華和光頭一對,哲道和周潔一對,阿力和大師姐一對,小齊和學宜一對,見和汪汪一對,其他的參加者也分成兩人一對。我專注於自己的思緒的變化,不太察覺到別人的反應。我望著中,中也望著我。起先我不覺得有甚麼不自然,她也顯得很輕鬆。那就像平時我們相望一樣。過了一兩分鐘,我以為這樣做沒有甚麼效果,因為我和她已經很熟。一些經常出現的觀念浮現,關於中的特殊美態,關於她的女性化纖細感,關於她的脆弱和委屈,關於她的熱情與才華等等。這些觀念很自然地出現,也很輕易就抛開。我嘗試注視中的眼神的變化。也不去猜想她的心思。就只是直觀她的眼神,和她眼中的我。她的雙眼化了妝,顯得比原來大,眼尾也較修長,修飾過的睫毛媚美地眨動。那一下媚美的眨眼,好像有甚麼擦過我的心頭,揭示出甚麼關於她的真實。她是一個女孩,但也是一個男孩。這使她的媚美更惑人。如果我是男人,那樣惑人的眨眼一定教我心動。像是打開缺口一樣,我的心裡突然湧現一些我沒有料到的念頭。我也說不出那是甚麼。總之是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是感到害怕的東西。在中的眼中不斷地浮現出阿志的影像。然後阿志的影像又和阿角的影像重疊。那些影像刺痛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眼,裝作不舒服,連忙拿紙巾拭擦眼角。我看見中按著胸口,說:阿芝,你剛才的眼神很可怕!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我連忙以笑掩飾,說:點會呢?唔好傻啦!
這時候,我察覺到其他人也出了狀況。華華和光頭忍不住在格格地笑。阿志和阿角一動也不動地對峙著,眼神卻顯然互相錯開。那邊突然有人哭了出來。大家的深觀被打斷,一起向哭聲望去。那是周潔。起先只是間歇的抽噎,漸漸卻變成歇斯底里的號啕大哭。坐在她對面的哲道有點失措,但卻只是托著手肘,一隻手掩著嘴巴和鼻子,沒有任何安慰的行動。我四周尋找奧古師兄,只見他坐在書店窗邊的矮櫃上面,雙腿懸在半空,只差背上的一雙翅膀,就像個旁觀眾生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