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日 星期一

默想與行動 4/6

學宜說:「我最感興趣的是對一行禪師和巴利根神父來說,宗教性的默想與世間的行動的關係。根據阿蘭特的分析,早期天主教會便已經確立了默想高於行動的觀點,因為只有在默想之中,人才能直接地融合於神的愛內。屬於世界的一切,包括物質和行動,其實也是虛幻的,沒有意義的,甚至是靈魂救贖的障礙。這套觀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哲學。哲學家所做的就是默想,只有這樣做才能接近真理。阿蘭特認為行動生活和默想生活互相割裂的源頭,是蘇格拉底之死。這某程度上也是希臘城邦政治生活之死。哲學家被城邦公民判處死刑,他的弟子柏拉圖對公共生活完全絕望,便創造出哲學家為王統治世界的神話。默想生活和行動生活完全決裂,而前者優於後者,凌架於後者。不過我們也知道,在教會漫長的歷史中,也出現過不少帶有行動性的修會或團體,除了從事傳教之外,也擔負照顧窮苦病弱的需要。佛教的情況我不太熟悉,但大乘佛教主張慈悲,不但重視自身的救渡,也同時致力救渡眾生,所以也包含了行動的成分。到了巴利根神父和一行禪師的時代,他們更加把行動延伸到傳教和慈善工作之外,直接對權力進行批判和抗爭,把行動生活的本義恢復過來。這是非常激動人心的。當然,這並不是說阿蘭特的看法有何錯漏,而是告訴我們行動和默想、政治和精神生活的漫長對立,到了一個可以發生融合的時刻。如果這樣的融合成功的話,那將會為我們建設更理想的公共生活。不過,因為我沒有信仰的背景,所以對如何理解兩者的融合還是沒有把握,不知道奧古兄可不可以再就這一點說說。」
奧古說:「一行和巴利根很明顯是很好的例子,但隱修士莫頓對這個問題也有很深的思考。他在自傳《七重山》的末章便討論了默想生活和行動生活的矛盾的問題。這部自傳是他進入修院早年的著作,所以還未對修院生活的限局作出批判,但他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存在。當時他嘗試提供一個正面的解釋。從教會早期歷史可以知道,雖然神長們認為默想的價值高於行動,但他們也明白到單純的默想生活會導致信仰的絕後。如果大家都在默想,誰來進行傳教和擴展的工作?後來聖湯瑪士就把聖召分為三類:默想的、行動的和兩者混合的。理論上依然以默想為最高,但又同時推崇混合的模式,只要它比單純的默想生活更具默想性。另外也可以從階段去區分。首先是行動的階段,通過善行和實踐美德,為默想生活作好準備。然後是進入默想階段,也即是靜止下來、停止所有行動,退到神秘的內在獨處狀態中,在寧靜中讓靈魂領受上主無限豐富的大愛。可是,經過這個階段,靈魂必然會經驗到愛的滿溢,而不得不把這神聖的福樂和別人分享。這愛的滿溢帶引出新的行動,也就是傳教和慈善的工作。根據這樣的邏輯,這最後階段的行動並不是跟默想對立的,而是默想的結果和強化。它變成了更高層次的默想。莫頓顯然是想根據這套理論來合理化自己既進入修院但又關懷世界的雙重欲望。不過,聖湯瑪士所指的行動主要是傳教和教學,所以他用的詞是contemplata tradere,當中tradere的意思是傳遞,也即是指默想經驗的分享。莫頓在書寫的當時還未提到社會行動,但contemplata tradere的想法肯定為他將來更活躍的社會參與鋪路。至於佛教,正如你也提到,大乘佛教的主張是普渡眾生,行的是菩薩道。一行禪師也經常強調,佛教並不是出世和避世的宗教,而是關懷世間的宗教。出家雖然是脫離既有的社會關係,但經過精神修行之後,還是必須回到世界,面向世界。菩薩精神就是慈悲,不忍眾生受苦和不得解脫墮入地獄。雖然菩薩已經證得佛果位,隨時可以成佛,但他們卻願意留在世間,繼續幫助眾生。著名的地藏菩薩便曾發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願。所以一行禪師採取行動,無須過多理論解釋。一切都在佛陀自身的教法裡面。這些都是從宗教的角度去說,如何融合二者。可是,如果是沒有宗教信仰的普通人,這樣的雙重互動就比較難以確立。很多行動者也沒有精神層面的支援,意志容易變得單薄,見解容易得膚淺,立場也容易變質。而沒有信仰的默想生活是否成立,也是一個疑問。有人會尋找替代品,例如以『自然』來代表神或道或佛法。我猜歌德就是這樣做。這樣的默想可以去到怎樣的程度,能不能帶來真正的救贖,我是不肯定的。不過,某程度上,這種自然默想多少也可以跟行動生活產生互動。在歌德當中我看到這樣的情形,在梭羅中也勉強有一點。但你們會發現,互動的強度顯然不及有宗教信仰的一行和巴利根。所以,我對無神的默想生活和無神的行動生活是有點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