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破碎與整全 6/6

一半是由於想打破沉默,一半是受到中的發言的鼓舞,我也鼓起勇氣提了個問題:「剛才大家討論到以對話來自我外在化的重要性,那讓我想到,除了講說話,小說裡也大量出現書寫的材料。比如說,紀錄塔社成員的學習歷程的卷宗,第六章的〈一個美麗的靈魂的懺悔〉是威廉在小說裡讀到的一份文獻,後來祭司又把豎琴老人的身世故事寫下來。除了是親身講述之外,把人生歷程紀錄下來並且流傳開去,似乎是個很重要的舉動。另外,說到人生故事,我又察覺到,在內心的外在化之餘,人物的發言很多時也是用於講述自己的成長經歷。每個人也有自己的故事。連自己無法言說的迷娘和豎琴老人,到了小說的結尾也由他人道出了他們的身世之謎。完整地說出自己的人生故事,並且紀錄下來,也可以說是自我的外在化和公共化的方式吧。而且也顯示出一種整全的自我觀吧。當然,我們知道這種整全不是簡單的,而是包含自我分裂和對抗的,但無論如何,一分為二也同時是二合為一的。這就是歌德式的特殊的整全。我相信這也是基於歌德對自然界的觀察所得,是嗎?也即是動植物的部分和全體的關係。阿角一會兒可以給我們解答一下?而我們稍稍讀過現當代文學的人也知道,沒有人再相信整全的人的存在。每個人也是撕裂的,破碎的,亂作一團的。我們已經不習慣向人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吧!就算想講也會感到困難,不知從何說起吧!就連我們自己心裡,也只存在片碎化的自己,而沒有一個整全的自己。一個片碎化的自己,也自然無從外在化吧!這是不是我們沒法再在公共的空間裡跟他人聯繫和共享生命的原因?我覺得閱讀歌德和參與今天的討論,對我的助益很大,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去看待自己和他人的問題。在這之後,我似乎有了更明確的思考方向了。另一個問題是,歌德似乎常常把行動置於語言或者知識之上。可是,歌德身為一個作家,一個使用文字的人,怎會把文字貶低來抬舉行動呢?難道文字真的不如行動,是內向、停滯不前、虛幻不實的同義詞嗎?我們可不可以把文字,把說話,把書寫,視為行動之一種?」
阿力說:「阿芝提到的小說中的許多人生故事,代表了整全的人格的體現。這其實也可以視為一種歷史觀,姑且可以稱為life histories吧。個人史因此便可以成為社會史,這也是一種公共性的表現。我不清楚歌德的歷史觀,不知道他對歷史會不會也抱有這種整全的看法。當然,何謂『整全』也有待分析。我感興趣的是如何以life histories的方式,通過小說這種形式,去開發社會史的可能。家族史和個人成長憶述等等,其實也不是私人層面的事情,當中必然會牽涉到種種社會關係。我是個歷史研究者,讀歌德的小說給我這方面的啟發。至於如何從文字到行動的問題,我倒認為不一定要把行動視為金科玉律,也不必汲汲於把書寫變成行動。事實上,書寫跟行動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用阿蘭特的說法,書寫應該是一種work,是建造世界,保存世界的方法,而行動action卻是改變世界的方法。這方面要再請教阿蘭特的忠實追隨者李學宜。書寫的功能可以是紀錄和整理,也可以是分析和思考。這些對過去的行動的檢討肯定發揮作用,也肯定有助於製定將來的行動。歷史研究所做的就是這樣的事。不盡力去做好本分,卻去扭曲自己的本業的本質,或者不務本業,跑去幹自己不熟悉的也沒有能力做的事,只會壞了大事。從我自己的專業來說,我看不到任何把書寫歷史變成行動本身的可能和必要。混淆了書寫和行動,有害無益。同樣道理,我們現在搞讀書會,為的就是讀書,而方式是發言和討論,能做好這一點就已經獲益良多。與其憂慮讀書會只是紙上談兵,沒有實質作用,不如盡量利用這個機會去增長自己的知識和思考力。至於我們這個讀書會的這一群人,將來會不會一起採取行動,這是另一回事。而如果我們真的有這樣的發展,那今天就更加有必要加緊讀書,去為自己的行動作好充分的準備。至於歌德的看法,以他自己一生持續不斷地寫作來看,他是沒有可能看輕書寫和文字的意義的。」
小齊說:「大家一直在說『整全性』,甚至是加以推崇,把它跟現代社會的割裂和破碎對立起來,我卻有點懷疑,這個『整全性』其實是甚麼?個人要整全,社會要整全,政治要整全,連歷史也要整全。那其實是甚麼意思?是指一體化?一致化?沒有參差和差別?像塔社那樣的整全性我就不能接受。我們念社工的現在都被教導如何在體制內工作,成為體制的一部分,在體制內發揮調節功能。學院教的社會工作就是這樣的一回事。但我自己在入學之前的社會工作經驗,卻是在小規模的非正統的基層組織裡做事,走的是極少數人的激進社工路線,強調抗爭行動的必要性。我的體會是,強調參差和差別的必要。因為一談到整體,就甚麼弱勢聲音也會被消除掉。我們要攻擊和破除的,就是一體和一致的觀念。所以,有沒有誰可以再解釋一下,歌德思想的整全性的意思?」
阿志說:「我很明白小齊的憂慮。讓我嘗試綜合一下各位的意見。我們會發現,一方面有人指出歌德的整全性,或者人物的外在化,或者公共性,但又同時有人指出,歌德的書寫裡有兩極並存和對立的複調性。問題就在於,整全性和複調性是不是互不相容的?還是同一個狀況的一體兩面?我個人的看法是:是的,兩者是同一回事!首先,整全並不等於一體化或一致化。它不是消除個體或局部之間的差別,而是讓這些互有差別的個體或局部互相連繫,成為一個整全的生命體。至於從歷史的角度,也沒有整體性這回事,也即是沒有一個無論是神還是甚麼的力量所預先設定和按此執行的大計劃。但這並不表示歷史只是一堆斷裂無序的偶然發生的事件。事件之間其實也具有深層的相互關係。這為之整全的歷史觀。所以,在共時的層面,整全性並非一個封閉的系統或體制,而是一個互聯式的關係網;在歷時的層面,整全性並非決定論或目的論的實現,而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演變或建成的過程,也即是Bildung的意思。很明顯,整全性(wholeness)並不是整體性(totality)的意思,更不是極權(totalitarianism)的意思。這一點小齊不必過於擔心。事實上,整全性跟你的社會工作理念並不相違。社會弱勢之所以被忽視甚至是犧牲,正正是由於我們的社會並不整全,並不尊重個體和局部的價值和權利,也無視於個體和群體之間的活躍的關係。一個totalized的社會,就是一個通過政治或者經濟權威把個體機械化地編排和操控的社會。小齊針對的就是這樣事情吧!其實,我也想聽聽阿角的意見。歌德除了是個大文學家,也潛心於科學研究。雖然他的成果一直被受忽視甚至是輕視,但他的確提出了一套非常獨特的科學觀。我想知道,歌德的科學觀跟今天我們談到的話題有沒有可供參考的地方?」
阿角整晚也沉默著,似是在等待著適當的時機,就他的專長發表他對歌德的科學的意見,但到了被阿志點名發言,神情又有點緊張。他說:「歌德的科學觀內容很豐富,很難三言兩語交代,我嘗試就大家今天談到的話題補充幾句。歌德是個重視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和直接體驗的科學研究者。他說過,人的身體是最精密的儀器。他所做的實驗,是通過身體感官和自然現象的接觸來進行的實驗,也可以說是一種整全的體驗,而不是在實驗室裡通過有限和簡化的條件建構出來的實驗。歌德曾經在光學研究上大力反駁牛頓,針對的就是以純粹的數理邏輯來取代直接體驗的科學。很不幸地,這卻是雄霸現代世界的科學觀。這樣的抽象科學造成了人跟自然的疏離。相反,歌德所做的觀察需要的不但是分析性的理性,更需要一種高層次的直覺的理性。這種直覺的理性就是在觀察的過程中,通過觀察者的感官儀器,讓觀察者跟被觀察的現象融為一體。這也可以說是物和我之間的整全性,也即是觀察者並非處身於現象之外的客觀存在,但這樣的觀察又不是完全主觀,而是建基於被觀察的現象本身的真實況狀。除了觀察者和自然現象的關係,自然現象本身的結構也存在整全性。歌德的生物學研究方法稱為『形態學』(morphology),the study of forms。Morphology這個詞就是歌德首創的。生物的形態也呈現出整全性,即局部和全體之間是處於特定的關係,而生物的形態差別或變異就是這關係的差別和變異。這跟區別不同部位的特徵和功能並且獨立考慮的生物學是不同的。歌德又提出了所謂『原型現象』(the Archetypal Phenomenon, Urphänomen),是個別現象的整合後的一個更高層次的現象,但又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也不是現象的源頭。它可以說是感官經驗和思維概念的共同產物吧!這個我很難在這裡簡單說清楚。總之,歌德說過:所有在一之中,一在所有之中。萬事萬物是互相融合的。沒有任何可以獨立分割出來認知的事物。我本身是個理科生,專業是生物學。在讀到歌德之前,也隱約感到對我的科學學習的某些不滿。我之所以念生物學,是因為我對大自然的熱愛。可是,在我的學習生活裡,卻幾乎沒有接觸自然的機會和需要。我們只要待在實驗室裡,甚至只是在電腦前面,通過各種程式模擬和運算我們要研究的生物學課題。我開始懷疑究竟自己在做甚麼。這樣的懷疑是極為痛苦的。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讀到歌德的科學著作。」
阿角見時間無多,便長話短說,還好像恐怕悶壞了大家似的,一臉抱歉之情。大師姐便總結說:「謝謝阿角的分享!我們這些理科門外漢實在不知道,原來理科內部也有這樣的人文思考。我相信大家也有興趣再多聽一點,甚至深入討論。我提議下次讀書會由阿角主持,好讓我們延續今晚的話題。你可以選歌德的科學文章,或者其他相關的書,引入關於科學和現代社會文化的討論。我肯定大家也會十分期待,並且能夠藉此而開啟思維。另外,今晚華華和學宜又分別從歌德的《學習年代》引申到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和阿蘭特的政治學,但大家也只是略作點題,一定是意猶未盡。所以往後你們兩位也可以分別帶領一次讀書會,就這些課題展開討論。這樣的安排大家同意嗎?至於新來的朋友T,或者是當中的任何一位,如果你們心中有甚麼好題目好書本,也請積極提出,我們會盡量安排。今晚真的如阿志所說,通過閱讀歌德而引起了多方面的回應。當中有不同的意見,也正符合我們的原意。無論大家的看法有甚麼分歧,有一點大家一定同意:這就是我們的『學習年代』!我們的師父,就是我們所閱讀的這些思想和言行上的偉大前人。而我們也熱切期待著,在我們的學徒年代結束的時候,我們今天所學習的一切,將會把我們帶進建造和行動的領域。將來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是並肩作戰還是孤軍頑抗,只要我們想起,曾經有這樣的一個晚上,一群渴求認識這個世界和認識自己的年輕人,聚集在小小的書店裡談論歌德,那將會是多麼美好的回憶!那將會給予我們多麼強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