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公共人的消失 4/6

華華收起了嬉笑的表情,以富有壓迫力的嚴肅語氣說:「我想回應一下剛才大家提到的『公共性』和『相對化』的問題。碰巧這兩個問題似乎也跟我正在閱讀的巴赫金的理論有關係。阿蘭特肯定不是第一個談到希臘城邦政治的公共性的特質。巴赫金在分析小說的『時空體』(chronotype)的時候,指出希臘的敘事作品裡,譬如說荷馬的史詩,人的形象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每個個體也是徹底地外在化的。你可以把這稱為exteriorization或者externalization。這樣的人是沒有分成可見的公共層面和隱藏的私人層面的。每一個人也完全地可見,完全地外在化,因為他也是為他人而存在的。換句話說,人的外在化的整全性也同時是公共性的。就連人的精神世界也必須外在化,跟他人的精神世界連成一體。巴赫金認為,在十八世紀以後,這個古典的全人慢慢地消失了。代之而興起的是現代社會的內在化和跟他人疏離的孤單靈魂。人的形象變得分層化,被看成由一個可見的外殼和不可見的內核所構成。這個內核是一個不能言說也沒法溝通的陰暗心理世界。一個私密化和內在化的人,同時變得抽象和理想化了,也失去了在公共領域中跟他人互動和聯繫的能力。而與這樣的發展對抗並力圖恢復古典時期的外在化的公共人的作家,除了拉伯雷之外,還有歌德。我初時讀到這裡的時候,感到很驚訝。巴赫金是拉伯雷專家,推崇拉伯雷自然是意料之中,但想不到風格跟拉伯雷完全天南地北的歌德,竟然被歸為拉伯雷的同道中人!試想想,那麼高貴嚴肅的歌德,竟然跟寫出《巨人傳》那樣的屎尿屁文學的拉伯雷相提並論!我不但覺得不可思議,更加是極為費解。可是,這次我正式細心地讀歌德的作品,我發現巴赫金說的真是真知灼見!歌德的人物真的是完全地外在化的。小說中也直接用到externalization這個字,指人物把內心的世界向外表露。威廉就是個沒有外殼和內核之分的人。我們之所以能把他的內心看過透徹,除了因為他是主角,而作者採用了他的主觀角度(雖然表面上是第三身敘述),直接交代了他的所思所想,在很多場合威廉也跟談話對象(不論生熟)毫無保留地披露自己的心跡。更有甚者,他連在獨處的情景下,也常常迫切需要把心裡的想法大聲說出來。這種自言自語可謂最純粹的外在化了。這跟劇場裡的所謂內心獨白很有關係,而傳統劇場就是一個不停地通過語言把人物的內在世界翻到外部去的藝術形式。這樣說來,歌德引入劇場的題材就有更深層的關係了。而除了威廉,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也同樣舌燦蓮花地不斷自我披露和剖析。真是好一群喋喋不休的傢伙啊!我估計整部小說有八成以上的文字是屬於對話。那也不是一般的你來我往的日常生活的對白,而是長篇大論的近似劇場宣說的發言。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狀況。當然,其中也有不擅說話或者失去了表達力的人物,例如中譯作『迷娘』的女孩Mignon和老豎琴師。這兩人的情性和外貌也十分古怪,迷娘是個穿男孩衣服的少女,豎琴師穿一件闊袍留一把長鬚。他們都是經歷了某些創傷而變成精神異常者,並且失去了語言表述的能力。他們也因此無法做一個整全的人。無法把自己的內心外在化,也因此而封鎖在自我的世界裡,跟他人的世界隔絕開來,這就是歌德給予精神病的獨特定義吧。回到巴赫金的定義去,外在化的全人就是古典世界裡的公共人。這一點,不就跟剛才學宜說到的不謀而合嗎?
「至於觀點的相對化的問題,也讓我聯想到巴赫金的對話理論。首先我們得搞清楚,對話不是指小說或戲劇的對白,也不是指一般的談話。Dialogue的意思是對等的立場在產生互動。剛才阿志為歌德的多立場性所作的辯解,如果用對話理論去理解會更加清晰,更具啟發性。我讀《學習年代》的時候的確有這樣的感覺。很多時也會困惑,究竟歌德真正的見解是甚麼?有時見他以十足的火力建立的,令人不得不點頭嘆服的觀點,在後面卻突然被同樣有力的觀點所駁倒。塔社成員的形象本來是正經八百的,但有時忽然又顯得誇張滑稽。他們的計劃聽來好像腳踏實地,但實行起來卻又有點天馬行空。威廉這個人有時氣質不凡,有時又像個傻瓜。而且當每個人也外在化的時候,彼此的立場就難免發生衝突。所謂和諧的世界只是大家也把內心的真話隱藏起來的世界吧!所以對話性和外在化兩個特質是雙生雙成的,跟公共性也是密不可分的。」
大師姐說:「華華說迷娘和豎琴師兩人的失語說明了他們無法把自己的內心外在化,於是便囚禁在自我的精神世界裡,這一點我十分同意。我立即聯想到,除了他們這兩個比較明顯的精神異常者,其實被激情所主導的人物也同樣陷於這種狀態。比如說劇團老闆Serlo的演員妹妹Aurelie和威廉的初戀情人Mariane。(她也同樣是女演員!我想問問T,激情是不是演員的共同素質?)很有意味地,這些人全都以死收場!而且幾乎都是自殺而死!(包括直接自殺或者慢性自殺,總之就是求死之心堅決無比。)當中的信息似乎是,失去理性和公共性的人,不能生存於世上。可是,據我所知,把迷娘和豎琴師甚至是其他激情的人物視為這部小說的靈魂,似乎已是公論。當然,你可以說這樣的觀點是把歌德浪漫主義化了。浪漫主義推崇的就是精神的極端狀態吧!事實上,作者對這些人物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在迷娘的故事中,她的身世和她死後屍身的光輝,已經提升到宗教的層次,成為了近乎神性的表現。她代表著至真至誠至純至美的靈魂!但這樣的出陳脫俗跟小說的主調,也即是大家一直在說的公共性似乎是互不相容的。當然,你也可以用同一套理論,說明理性與激情又是另一組歌德式的對話結構。可是,這組對立實在是太鮮明了,簡直就是勢不兩立。於是我便十分疑惑,歌德怎可能同時堅信公共人的理想,但又認同自我毀滅式的激情,甚至賦予它宗教的高度?我們應該怎樣去理解這樣的內部矛盾或者雙重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