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8日 星期一

我們的唐吉訶德

今天刊於《明報》世紀版的文章,關於深水埗重建區的最後留守戶黃乃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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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見梁文道的文章〈要抬黃乃忠,就連我們一起抬):

我們的唐吉訶德——黃乃忠

文:董啟章

黃乃忠不是唐吉訶德,他沒有把風車幻想成大怪獸。他要挑戰的,大是真的大,怪獸也是真的怪獸。但黃乃忠跟唐吉訶德的確有點像,都是那麼的傻,那麼的固執。這樣的人定必會受到世人的誤解,甚至嘲笑。但我肯定,黃乃忠一點也不在乎。人如其名,對自己的信念,對人,對物,對地,就只一個「忠」字。
這裡是叫做K20-23的重建區,跟著名的灣仔H15一樣,感覺像「H乜N物」的流感代號,聽來帶點威脅性。事實上,這是深水埗福榮街和興華街的交界。晚上的街角異常冷清,街上的樓房已無人跡,門閘皆貼上「政府物業/不得闖進/如違送官究治」的警告字句。街坊盡已被迫遷走,獨守空城的,現在只有新忠花店一戶。進入唐樓地閘,拾級十餘,便可直達店門。閣樓樓底很低,單位狹長,容量卻比想像中大。花店並無鮮花,做的是舊式慶賀花牌。這是跟舊香港民間生活緊密相連的行業。店內整齊擺放著製作花牌的物料,現成的部件和字樣等等。這些不應叫做「生財工具」,而是「生活伙伴」,也是一個傳統手藝師傅的「生命組件」。生活和幹活有機地融為一體。
店內可見貓隻三。兩隻在籠裡,一隻自由活動。籠子新淨舒適,糧水充足,充分做到以貓為本。貓兒都漂亮靈動,是店主黃生在重建區裡救回來的流浪貓。救回貓兒,先帶去看獸醫和做絕育手術,然後長期撫養,細心照料,讓牠們心神安頓,重建對人的信賴,為牠們覓得新主人作準備。新忠花店變成了貓兒的遷徙過渡中心,如是者救貓十數。有人可能會覺得只是小貓一隻,何必如此勞心勞力?愛貓人黃生卻說:也是一條生命。人對貓尚能如此,人對人卻為何可以毫無同情之心?
我面前的人叫做黃乃忠。他的眼神是那麼的溫和,笑容是那麼的安定,完全不見抗爭到最後的激憤。鼻樑上的舊金屬框眼鏡,鏡片朦朧,左右兩邊不對稱。他的年紀大概只比我大十歲左右,但卻讓我想起我父輩的香港人,憨厚,勤奮,知足,輕利重義。黃乃忠說話謙和,不像個幹粗活的人,但由於不擅言辭,表達情切,有時會答非所問。這樣的一個純良小市民,要面對迫遷和法律訴訟的壓力,背後的精神折磨可想而知。黃乃忠不但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花牌生意,也繼承了舊香港人的美好素質,也即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精神。他在重建區留守到最後,為的不是自己,而是為街坊討回公道,也是為了將來所有面對重建的市民。
我聽黃乃忠細說他和街坊們的故事:二零零四年四月,政府宣布開展K20-23重建項目,並於二零零五年十月動用收回土地條例,強行把重建區收作官地。二零零六年七月,房協向二十多戶不肯開價的街坊發出律師信,警告將會控告他們非法霸佔官地。街坊認為金錢不能解決重建帶給他們的困難,也不接受房協動輒訴諸法律的強橫手法。以黃乃忠為例,他經營的花牌業務在店鋪面積、位置、交通運輸方面也有特定要求。房協並沒有在搬遷問題上提供足夠協助,強調只能以金錢解決問題。可是,街坊關注的從來不是賠償金額的多少,而是生計的持續和社區關係的維繫。二零零七年七月,街坊們舉辦了極富創意和生活感的《重見.重建》一家一畫街頭藝術展,記錄多年來在區內令人難忘的生活經驗,呈現出重建區街坊積極快樂的面貌。這一系列的藝術行動,超越了地區抗爭的意義,而代表著普遍而珍貴的民間生活情懷和智慧。這就是大家致力保存的社會共同資產。與此同時,街坊也向政府提出了具體可行的「留低方案」,表明如可留底可以不要賠償,以及金錢不能取代社區生活的立場。
結果政府對街坊的訴求充耳不聞,「留低方案」未被接納,而餘下的街坊陸續被傳召上庭面對審訊。訴訟費用的巨大和法律程序的繁複,讓留守家園的小市民處於劣勢,戰無不敗。據街坊研究所得,由於此項目屬於前土地發展公司留下來的項目,所以必須依據舊有的《土地發展公司條例》執行,而此條例的第15條中,訂明在項目向行政長官提出收地並獲得批核之前,有關部門必須對重建為該區街坊將會造成的影響作出評估。核心問題是,根據街坊提出的證據,當時政府並沒有做到符合法例要求的水平的評估。政府既然沒有遵從條例規定,收地因此便是違法的。這個理據在零八年八月十一日由資深大律師李柱銘先生代表黃乃忠在法庭上提出,但未獲法官接納。在法庭未發出判令之前,房協對留守街坊的態度突變,同意以較合理的賠償與街坊達成和解。街坊原本堅持共同進退,但黃乃忠體會到街坊各自的家庭困難和心理壓力,力勸大家接受賠償,由他自己獨力戰鬥下去。街坊們最後唯有簽下和解協議。個人選擇自必受到尊重,但當中的自責和沮喪之情,肯定不是任何金額的賠償可以彌補。黃乃忠決定獨力承擔的不只是全部街坊的訴求,也是就市區重建的不合法、不合理也不合情的手段作出控訴。假若他的訴訟証明政府收地前沒有依法進行評估,立下案例,將來在進行重建項目之前,政府便必須首先全面評估街坊所受的影響,並提供有效的協助,然後才能收地。以一己之力為日後的公眾利益開路,這重擔是何等的巨大!這是一個普通小市民能承受的嗎?敗訴的判令發出之後,黃乃忠甚至不敢告訴街坊,害怕他們失望,也害怕他們會擔心他。他就是這樣的一個關顧別人的感受多於自己的感受的人。
說到「官逼民反」似乎太誇張,但特區政府近年在市區重建過程中毫不體恤街坊的鐵腕手段,卻肯定產生了催化地區抗爭運動的「反效果」。政府自己為自己製造障礙,大概是始料不及。高官的一貫思維是:市民也是沒有意志、情感和思想的經濟動物,可以用威迫和利誘兩招就打發掉。這就是「一切用錢解決」的邏輯。官員們抓破頭皮也不會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刁民或傻佬,對強權和金錢毫不動容。換個角度看,這個「反效果」其實也是「正面作用」,也就是一次持續而深化的市民自覺意識的冒起。市區重建不但是資源分配的問題,也是個價值轉移的問題。現在市區重建的方式,徹底摧毀舊日以「人」為核心的價值觀,代之以以「金錢利益」為本的價值觀。而像黃乃忠一樣被迫覺醒的小市民,一旦覺醒了就會堅持到底。為公義的信念是最強大的信念,因為它超越了私利和一切現實考慮。它賦與人大無畏的勇氣。而黃乃忠不是單人匹馬的。他是個人,也是眾數。為了各自的原因而遷出的街坊,並不會就此屈服和放棄。他們從沒離開,一直每星期開會跟進事件。他們永遠是黃乃忠的後盾。
事情不得不事先張揚。黃乃忠跟房協的官司雖然敗訴,但依然尋求上訴機會。房協作好兩手準備,一方面催促黃乃忠開出和解條件,放棄上訴,另一方面卻已報請執達吏進行收樓。街坊和義工們不忍黃乃忠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也擔心他的鋪子被沒收後會生活不繼,力勸他在這不得已的情況下再三考慮。黃乃忠唯有無奈地向房協提出由律師建議的和解條件,前提是對方必須確認知悉他始終不改的反對立場。黃乃忠特別強調,如果最終達成協議,他會把因此而額外得到的賠償捐出,作為支援重建區和救貓工作的資源。可以想像,如果去到破門入屋把黃乃忠強行抬走的階段,媒體上可能會連帶出現對他的種種抹黑,諸如「貪得無厭」、「坐地起價」之類的。如果稍有反抗,甚至可能會來個襲警的罪名。這些對付抗爭者的手法近年屢見不鮮。黃乃忠剛向高等法院正式提請上訴,卻於這段期間接到漁護處上門調查的要求,原因是有人投訴他虐貓!投訴者是誰和上門調查的目的,昭然若揭!
黃乃忠是我們的唐吉訶德。他的行事完全違反我們的城市金錢至上的現實原則。但誰說香港人只懂向錢看?黃乃忠和一眾爭取留低的街坊所代表的,不就是另一個香港,另一種香港人嗎?黃乃忠其人其事,既平凡又不凡,而且都有說出來的必要。大家都說黃乃忠,他瘦削的身影就會變大,風車也就不能那麼肆無忌憚。

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沒有錯誤是沒有意義的

黑:
要歸納在「學習年代」這個題目下面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基本上我在西貢度過的這一年的每一件事,也是在這個題目下經歷和回顧的。其實學習何其多樣,除了是通過讀書會進行的思考訓練,人生本身就已經是一場永不終止的學習吧。對中來說,音樂是一種人生學習,而對我來說,戲劇是一種人生學習。這樣的學習不是知識上的,也不是技術上的,而是情感和精神上的。可是情感和精神的學習又離不開身體。中的特殊身體經驗對我產生了啟發,讓我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性別的關係。我們也因此而重新理解自己與他人的關係。而如果這樣的關係變得親密而且涉及情愛,結果也就會回到身體的層面。性,這樣看似本能的,與生俱來的東西,其實也是學習的課題。跟你談到這樣私密的事情,似乎是有點過於冒昧,但如果撇除了這個部分,整個學習年代報告就會流於表面,甚至是嚴重失真。當中的思想只會是書本知識的堆砌,而非生活情感的搏動,當中的人物也只會是手舞足蹈的木偶,而非會哭會笑的血肉之軀。到了最終,人生學習深深地印刻在我們的身體上,而我們也必須以身體去溫習和實踐。如果在我們又重新相聚的今天,我們依然懷有當年的熱情,並且比當年增長了一點點智慧,那是因為我們的身體在風浪中挺過來了。我們帶著滿身傷痕挺過來了。傷痕就是艱苦學習的印記吧。
為了從印記中學習,我不會避免記述自己和他人的種種過失。當威廉邁斯特抱怨自己在失敗的劇場追求上虛度了大好歲月,祭司卻跟他說,世界上沒有錯誤是沒有意義的。時間永不復返,錯誤看似無可挽回。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推倒再來,但我還相信重新開始的可能。如果我們能把錯誤化為學習的契機,就算我們沒法糾正錯誤在過去已經造成的結果,我們至少也可以改變事情將來的方向。阿蘭特把行動定義為新的開始。我本來以為,我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也失去了更新自己的能力。我以為一切也隨著學習年代的失敗而告終。可是,當我今天鼓起勇氣去面對當年的失敗,我就發現原來失敗並未挫折我們的意志。我恢復了學習的熱情,接受新的挑戰。我開始明白你提議我把這一切寫下來的用意。親愛的黑,謝謝你!
此刻我滿懷激動,就像中三那年看完《體育時代》劇場,獨個兒在河畔走著的時候,迎面吹來的那一股風,讓我產生顫抖的覺悟。我在一瞬間明白到,真正的人生必須逆風而行。
雅芝as貝貝

破碎與整全 6/6

一半是由於想打破沉默,一半是受到中的發言的鼓舞,我也鼓起勇氣提了個問題:「剛才大家討論到以對話來自我外在化的重要性,那讓我想到,除了講說話,小說裡也大量出現書寫的材料。比如說,紀錄塔社成員的學習歷程的卷宗,第六章的〈一個美麗的靈魂的懺悔〉是威廉在小說裡讀到的一份文獻,後來祭司又把豎琴老人的身世故事寫下來。除了是親身講述之外,把人生歷程紀錄下來並且流傳開去,似乎是個很重要的舉動。另外,說到人生故事,我又察覺到,在內心的外在化之餘,人物的發言很多時也是用於講述自己的成長經歷。每個人也有自己的故事。連自己無法言說的迷娘和豎琴老人,到了小說的結尾也由他人道出了他們的身世之謎。完整地說出自己的人生故事,並且紀錄下來,也可以說是自我的外在化和公共化的方式吧。而且也顯示出一種整全的自我觀吧。當然,我們知道這種整全不是簡單的,而是包含自我分裂和對抗的,但無論如何,一分為二也同時是二合為一的。這就是歌德式的特殊的整全。我相信這也是基於歌德對自然界的觀察所得,是嗎?也即是動植物的部分和全體的關係。阿角一會兒可以給我們解答一下?而我們稍稍讀過現當代文學的人也知道,沒有人再相信整全的人的存在。每個人也是撕裂的,破碎的,亂作一團的。我們已經不習慣向人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吧!就算想講也會感到困難,不知從何說起吧!就連我們自己心裡,也只存在片碎化的自己,而沒有一個整全的自己。一個片碎化的自己,也自然無從外在化吧!這是不是我們沒法再在公共的空間裡跟他人聯繫和共享生命的原因?我覺得閱讀歌德和參與今天的討論,對我的助益很大,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去看待自己和他人的問題。在這之後,我似乎有了更明確的思考方向了。另一個問題是,歌德似乎常常把行動置於語言或者知識之上。可是,歌德身為一個作家,一個使用文字的人,怎會把文字貶低來抬舉行動呢?難道文字真的不如行動,是內向、停滯不前、虛幻不實的同義詞嗎?我們可不可以把文字,把說話,把書寫,視為行動之一種?」
阿力說:「阿芝提到的小說中的許多人生故事,代表了整全的人格的體現。這其實也可以視為一種歷史觀,姑且可以稱為life histories吧。個人史因此便可以成為社會史,這也是一種公共性的表現。我不清楚歌德的歷史觀,不知道他對歷史會不會也抱有這種整全的看法。當然,何謂『整全』也有待分析。我感興趣的是如何以life histories的方式,通過小說這種形式,去開發社會史的可能。家族史和個人成長憶述等等,其實也不是私人層面的事情,當中必然會牽涉到種種社會關係。我是個歷史研究者,讀歌德的小說給我這方面的啟發。至於如何從文字到行動的問題,我倒認為不一定要把行動視為金科玉律,也不必汲汲於把書寫變成行動。事實上,書寫跟行動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用阿蘭特的說法,書寫應該是一種work,是建造世界,保存世界的方法,而行動action卻是改變世界的方法。這方面要再請教阿蘭特的忠實追隨者李學宜。書寫的功能可以是紀錄和整理,也可以是分析和思考。這些對過去的行動的檢討肯定發揮作用,也肯定有助於製定將來的行動。歷史研究所做的就是這樣的事。不盡力去做好本分,卻去扭曲自己的本業的本質,或者不務本業,跑去幹自己不熟悉的也沒有能力做的事,只會壞了大事。從我自己的專業來說,我看不到任何把書寫歷史變成行動本身的可能和必要。混淆了書寫和行動,有害無益。同樣道理,我們現在搞讀書會,為的就是讀書,而方式是發言和討論,能做好這一點就已經獲益良多。與其憂慮讀書會只是紙上談兵,沒有實質作用,不如盡量利用這個機會去增長自己的知識和思考力。至於我們這個讀書會的這一群人,將來會不會一起採取行動,這是另一回事。而如果我們真的有這樣的發展,那今天就更加有必要加緊讀書,去為自己的行動作好充分的準備。至於歌德的看法,以他自己一生持續不斷地寫作來看,他是沒有可能看輕書寫和文字的意義的。」
小齊說:「大家一直在說『整全性』,甚至是加以推崇,把它跟現代社會的割裂和破碎對立起來,我卻有點懷疑,這個『整全性』其實是甚麼?個人要整全,社會要整全,政治要整全,連歷史也要整全。那其實是甚麼意思?是指一體化?一致化?沒有參差和差別?像塔社那樣的整全性我就不能接受。我們念社工的現在都被教導如何在體制內工作,成為體制的一部分,在體制內發揮調節功能。學院教的社會工作就是這樣的一回事。但我自己在入學之前的社會工作經驗,卻是在小規模的非正統的基層組織裡做事,走的是極少數人的激進社工路線,強調抗爭行動的必要性。我的體會是,強調參差和差別的必要。因為一談到整體,就甚麼弱勢聲音也會被消除掉。我們要攻擊和破除的,就是一體和一致的觀念。所以,有沒有誰可以再解釋一下,歌德思想的整全性的意思?」
阿志說:「我很明白小齊的憂慮。讓我嘗試綜合一下各位的意見。我們會發現,一方面有人指出歌德的整全性,或者人物的外在化,或者公共性,但又同時有人指出,歌德的書寫裡有兩極並存和對立的複調性。問題就在於,整全性和複調性是不是互不相容的?還是同一個狀況的一體兩面?我個人的看法是:是的,兩者是同一回事!首先,整全並不等於一體化或一致化。它不是消除個體或局部之間的差別,而是讓這些互有差別的個體或局部互相連繫,成為一個整全的生命體。至於從歷史的角度,也沒有整體性這回事,也即是沒有一個無論是神還是甚麼的力量所預先設定和按此執行的大計劃。但這並不表示歷史只是一堆斷裂無序的偶然發生的事件。事件之間其實也具有深層的相互關係。這為之整全的歷史觀。所以,在共時的層面,整全性並非一個封閉的系統或體制,而是一個互聯式的關係網;在歷時的層面,整全性並非決定論或目的論的實現,而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演變或建成的過程,也即是Bildung的意思。很明顯,整全性(wholeness)並不是整體性(totality)的意思,更不是極權(totalitarianism)的意思。這一點小齊不必過於擔心。事實上,整全性跟你的社會工作理念並不相違。社會弱勢之所以被忽視甚至是犧牲,正正是由於我們的社會並不整全,並不尊重個體和局部的價值和權利,也無視於個體和群體之間的活躍的關係。一個totalized的社會,就是一個通過政治或者經濟權威把個體機械化地編排和操控的社會。小齊針對的就是這樣事情吧!其實,我也想聽聽阿角的意見。歌德除了是個大文學家,也潛心於科學研究。雖然他的成果一直被受忽視甚至是輕視,但他的確提出了一套非常獨特的科學觀。我想知道,歌德的科學觀跟今天我們談到的話題有沒有可供參考的地方?」
阿角整晚也沉默著,似是在等待著適當的時機,就他的專長發表他對歌德的科學的意見,但到了被阿志點名發言,神情又有點緊張。他說:「歌德的科學觀內容很豐富,很難三言兩語交代,我嘗試就大家今天談到的話題補充幾句。歌德是個重視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和直接體驗的科學研究者。他說過,人的身體是最精密的儀器。他所做的實驗,是通過身體感官和自然現象的接觸來進行的實驗,也可以說是一種整全的體驗,而不是在實驗室裡通過有限和簡化的條件建構出來的實驗。歌德曾經在光學研究上大力反駁牛頓,針對的就是以純粹的數理邏輯來取代直接體驗的科學。很不幸地,這卻是雄霸現代世界的科學觀。這樣的抽象科學造成了人跟自然的疏離。相反,歌德所做的觀察需要的不但是分析性的理性,更需要一種高層次的直覺的理性。這種直覺的理性就是在觀察的過程中,通過觀察者的感官儀器,讓觀察者跟被觀察的現象融為一體。這也可以說是物和我之間的整全性,也即是觀察者並非處身於現象之外的客觀存在,但這樣的觀察又不是完全主觀,而是建基於被觀察的現象本身的真實況狀。除了觀察者和自然現象的關係,自然現象本身的結構也存在整全性。歌德的生物學研究方法稱為『形態學』(morphology),the study of forms。Morphology這個詞就是歌德首創的。生物的形態也呈現出整全性,即局部和全體之間是處於特定的關係,而生物的形態差別或變異就是這關係的差別和變異。這跟區別不同部位的特徵和功能並且獨立考慮的生物學是不同的。歌德又提出了所謂『原型現象』(the Archetypal Phenomenon, Urphänomen),是個別現象的整合後的一個更高層次的現象,但又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也不是現象的源頭。它可以說是感官經驗和思維概念的共同產物吧!這個我很難在這裡簡單說清楚。總之,歌德說過:所有在一之中,一在所有之中。萬事萬物是互相融合的。沒有任何可以獨立分割出來認知的事物。我本身是個理科生,專業是生物學。在讀到歌德之前,也隱約感到對我的科學學習的某些不滿。我之所以念生物學,是因為我對大自然的熱愛。可是,在我的學習生活裡,卻幾乎沒有接觸自然的機會和需要。我們只要待在實驗室裡,甚至只是在電腦前面,通過各種程式模擬和運算我們要研究的生物學課題。我開始懷疑究竟自己在做甚麼。這樣的懷疑是極為痛苦的。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讀到歌德的科學著作。」
阿角見時間無多,便長話短說,還好像恐怕悶壞了大家似的,一臉抱歉之情。大師姐便總結說:「謝謝阿角的分享!我們這些理科門外漢實在不知道,原來理科內部也有這樣的人文思考。我相信大家也有興趣再多聽一點,甚至深入討論。我提議下次讀書會由阿角主持,好讓我們延續今晚的話題。你可以選歌德的科學文章,或者其他相關的書,引入關於科學和現代社會文化的討論。我肯定大家也會十分期待,並且能夠藉此而開啟思維。另外,今晚華華和學宜又分別從歌德的《學習年代》引申到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和阿蘭特的政治學,但大家也只是略作點題,一定是意猶未盡。所以往後你們兩位也可以分別帶領一次讀書會,就這些課題展開討論。這樣的安排大家同意嗎?至於新來的朋友T,或者是當中的任何一位,如果你們心中有甚麼好題目好書本,也請積極提出,我們會盡量安排。今晚真的如阿志所說,通過閱讀歌德而引起了多方面的回應。當中有不同的意見,也正符合我們的原意。無論大家的看法有甚麼分歧,有一點大家一定同意:這就是我們的『學習年代』!我們的師父,就是我們所閱讀的這些思想和言行上的偉大前人。而我們也熱切期待著,在我們的學徒年代結束的時候,我們今天所學習的一切,將會把我們帶進建造和行動的領域。將來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是並肩作戰還是孤軍頑抗,只要我們想起,曾經有這樣的一個晚上,一群渴求認識這個世界和認識自己的年輕人,聚集在小小的書店裡談論歌德,那將會是多麼美好的回憶!那將會給予我們多麼強大的能量!」

性別倒置與雌雄同體 5/6

周潔說:「我不認為這是雙重標準。雖然我們可以在歌德的作品裡面找到許多對立的元素,但這些對立最終又會變得模糊。用當代的術語說,就是把二元對立加以跨越和解構。所以我看不到為甚麼不能同時歌頌理性與激情。相信大家一定留意到,小說中的性別角色的對照也有跨越或者解構的意味。歌德對性別倒錯的沉迷,簡直讓我震驚。首先是威廉愛上的女演員Mariane第一次出場的時候穿的是一套男性的軍裝戲服。後來威廉遇上在馬戲團表演的少女Mignon,她就是穿男裝的,而且一直堅持穿下去。直至小說接近尾聲,威廉把Mignon交給貴族女士照顧,她才因為一次扮演天使的機會而突然決定恢復女性裝扮。另外,流動劇團在路上遇刧,威廉奮勇反抗受傷昏迷,途經的年輕貴族女子Natalie救了他一命,當時她披了一件男性的大褸,他往後便一直以『女戰士』Amazon來形容她。還有威廉後來遇上的Therese,天生一副健壯的體魄,穿上男性的獵裝更加是英姿勃勃。她做事講究條理,實事求是,效率高,有遠見,有承擔,基本上是一個男性管家風範。威廉曾經一度想娶他為妻,為的就是在她身上看到一個理想的生活合作伙伴。這些層出不窮的性別易裝,不斷強調女子身上的男性氣質,一方面好像是強化了男性素質的優越,連女性也必須加以模仿,但另一方面卻又令這些女性更加富有吸引力。這可以說是一種雌雄同體的理想形象吧!當然,歌德也同時寫出了十分女性化的角色,而且也賦予了她們不同的優點。她們當中女演員Philine個性輕率但也有可愛之處,女演員Aurelie性格激烈又富有悲劇色彩,而女貴族Natalie(也即是威廉心中的Amazon)高貴美麗又良善,初戀情人Mariane則一副楚楚可憐的樣貌。所以我們又不能說歌德沒有把女人當女人看待。歌德對待筆下的女性,在理性和理想化的想像之餘,也不乏熱情甚至是欲望的成分。女人可以是情人,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精神楷模,可以是欲望對象,可以是合作伙伴,可以是談話對手。老實說,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的確是多樣化的。當然,性別倒錯還差男扮女裝這個模式。不過,在歌德那個年代,以歌德的身分和教養來說,這樣要求他似乎有點過分吧。」
也不知是否因為周潔無意間提到男扮女裝這回事,當一直靜心旁聽的中卻突然開腔,大家臉上也流露出些許的尷尬。中說:「當初阿志和阿芝請我來參加讀書會,我一直也遲疑不決,擔心自己能力不及。不過,最後我算是勉勉強強地,一知半解地把書讀完了,也硬著頭皮參加進來了。我專心聽著大家的發言,有點吃力地嘗試跟上大家的思路。這真是不簡單的事情!對於大家所說的深奧的理論,我實在沒有插嘴的餘地。不過,剛才大家談到歌德的雙重標準或者二元對立,我突然就產生一個聯想。我一點也不認識歌德的文學,實在不敢說有甚麼真知灼見。不過,這一點聯想我卻有很強烈的感受,所以很想說出來跟大家分享。當然也要感謝阿志,因為是阿志讓我讀到歌德的〈銀杏〉這首詩的。這首詩利用了銀杏葉好像是二合為一的扇子外形,來說出人的兩種生存狀況。一種情形是,自我一分為二,兩半互相鬥爭;另一種情形是,兩個自我相連在一起,形成共生的形態。然後歌德就說:我是單,我是雙,我的詩已經告訴你了。我不知道這首詩是不是可以回答雙重標準的問題。我只是從個人的直覺出發,感受到那種雙重性,或者自己跟自己對話的狀況。那是最真切不過的一首詩。所以我想,正常和異常,理性和激情,兩者也可以同時相信的人,一定是一個絕不等閒的,偉大的人。我就是這樣去想像歌德的。」
中說完,似是怯羞地低頭不語。大家也一時沉默,好像是還未能從這段未曾預期的發言恢復過來。

公共人的消失 4/6

華華收起了嬉笑的表情,以富有壓迫力的嚴肅語氣說:「我想回應一下剛才大家提到的『公共性』和『相對化』的問題。碰巧這兩個問題似乎也跟我正在閱讀的巴赫金的理論有關係。阿蘭特肯定不是第一個談到希臘城邦政治的公共性的特質。巴赫金在分析小說的『時空體』(chronotype)的時候,指出希臘的敘事作品裡,譬如說荷馬的史詩,人的形象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每個個體也是徹底地外在化的。你可以把這稱為exteriorization或者externalization。這樣的人是沒有分成可見的公共層面和隱藏的私人層面的。每一個人也完全地可見,完全地外在化,因為他也是為他人而存在的。換句話說,人的外在化的整全性也同時是公共性的。就連人的精神世界也必須外在化,跟他人的精神世界連成一體。巴赫金認為,在十八世紀以後,這個古典的全人慢慢地消失了。代之而興起的是現代社會的內在化和跟他人疏離的孤單靈魂。人的形象變得分層化,被看成由一個可見的外殼和不可見的內核所構成。這個內核是一個不能言說也沒法溝通的陰暗心理世界。一個私密化和內在化的人,同時變得抽象和理想化了,也失去了在公共領域中跟他人互動和聯繫的能力。而與這樣的發展對抗並力圖恢復古典時期的外在化的公共人的作家,除了拉伯雷之外,還有歌德。我初時讀到這裡的時候,感到很驚訝。巴赫金是拉伯雷專家,推崇拉伯雷自然是意料之中,但想不到風格跟拉伯雷完全天南地北的歌德,竟然被歸為拉伯雷的同道中人!試想想,那麼高貴嚴肅的歌德,竟然跟寫出《巨人傳》那樣的屎尿屁文學的拉伯雷相提並論!我不但覺得不可思議,更加是極為費解。可是,這次我正式細心地讀歌德的作品,我發現巴赫金說的真是真知灼見!歌德的人物真的是完全地外在化的。小說中也直接用到externalization這個字,指人物把內心的世界向外表露。威廉就是個沒有外殼和內核之分的人。我們之所以能把他的內心看過透徹,除了因為他是主角,而作者採用了他的主觀角度(雖然表面上是第三身敘述),直接交代了他的所思所想,在很多場合威廉也跟談話對象(不論生熟)毫無保留地披露自己的心跡。更有甚者,他連在獨處的情景下,也常常迫切需要把心裡的想法大聲說出來。這種自言自語可謂最純粹的外在化了。這跟劇場裡的所謂內心獨白很有關係,而傳統劇場就是一個不停地通過語言把人物的內在世界翻到外部去的藝術形式。這樣說來,歌德引入劇場的題材就有更深層的關係了。而除了威廉,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也同樣舌燦蓮花地不斷自我披露和剖析。真是好一群喋喋不休的傢伙啊!我估計整部小說有八成以上的文字是屬於對話。那也不是一般的你來我往的日常生活的對白,而是長篇大論的近似劇場宣說的發言。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狀況。當然,其中也有不擅說話或者失去了表達力的人物,例如中譯作『迷娘』的女孩Mignon和老豎琴師。這兩人的情性和外貌也十分古怪,迷娘是個穿男孩衣服的少女,豎琴師穿一件闊袍留一把長鬚。他們都是經歷了某些創傷而變成精神異常者,並且失去了語言表述的能力。他們也因此無法做一個整全的人。無法把自己的內心外在化,也因此而封鎖在自我的世界裡,跟他人的世界隔絕開來,這就是歌德給予精神病的獨特定義吧。回到巴赫金的定義去,外在化的全人就是古典世界裡的公共人。這一點,不就跟剛才學宜說到的不謀而合嗎?
「至於觀點的相對化的問題,也讓我聯想到巴赫金的對話理論。首先我們得搞清楚,對話不是指小說或戲劇的對白,也不是指一般的談話。Dialogue的意思是對等的立場在產生互動。剛才阿志為歌德的多立場性所作的辯解,如果用對話理論去理解會更加清晰,更具啟發性。我讀《學習年代》的時候的確有這樣的感覺。很多時也會困惑,究竟歌德真正的見解是甚麼?有時見他以十足的火力建立的,令人不得不點頭嘆服的觀點,在後面卻突然被同樣有力的觀點所駁倒。塔社成員的形象本來是正經八百的,但有時忽然又顯得誇張滑稽。他們的計劃聽來好像腳踏實地,但實行起來卻又有點天馬行空。威廉這個人有時氣質不凡,有時又像個傻瓜。而且當每個人也外在化的時候,彼此的立場就難免發生衝突。所謂和諧的世界只是大家也把內心的真話隱藏起來的世界吧!所以對話性和外在化兩個特質是雙生雙成的,跟公共性也是密不可分的。」
大師姐說:「華華說迷娘和豎琴師兩人的失語說明了他們無法把自己的內心外在化,於是便囚禁在自我的精神世界裡,這一點我十分同意。我立即聯想到,除了他們這兩個比較明顯的精神異常者,其實被激情所主導的人物也同樣陷於這種狀態。比如說劇團老闆Serlo的演員妹妹Aurelie和威廉的初戀情人Mariane。(她也同樣是女演員!我想問問T,激情是不是演員的共同素質?)很有意味地,這些人全都以死收場!而且幾乎都是自殺而死!(包括直接自殺或者慢性自殺,總之就是求死之心堅決無比。)當中的信息似乎是,失去理性和公共性的人,不能生存於世上。可是,據我所知,把迷娘和豎琴師甚至是其他激情的人物視為這部小說的靈魂,似乎已是公論。當然,你可以說這樣的觀點是把歌德浪漫主義化了。浪漫主義推崇的就是精神的極端狀態吧!事實上,作者對這些人物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在迷娘的故事中,她的身世和她死後屍身的光輝,已經提升到宗教的層次,成為了近乎神性的表現。她代表著至真至誠至純至美的靈魂!但這樣的出陳脫俗跟小說的主調,也即是大家一直在說的公共性似乎是互不相容的。當然,你也可以用同一套理論,說明理性與激情又是另一組歌德式的對話結構。可是,這組對立實在是太鮮明了,簡直就是勢不兩立。於是我便十分疑惑,歌德怎可能同時堅信公共人的理想,但又認同自我毀滅式的激情,甚至賦予它宗教的高度?我們應該怎樣去理解這樣的內部矛盾或者雙重標準?」

想像力實驗Ⅱ:塔社 3/6

討論從劇場主題轉進秘密團體「塔社」的性質和理念,小齊首先表達了他的懷疑,說:「剛才阿志說那個由貴族組成的秘密組織塔社是一個想像實驗。那是不是想像出來的並沒有問題。問題是從這樣的實驗我們得到甚麼啟發。我對這個組織頗為反感。首先就是它的精英主義色彩。說歌德保守並不是沒有根據的。歌德個人的政治理念和立場是怎樣的呢?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反對法國大革命,一生人在小小的魏瑪宮廷任職,似乎也十分稱心愉快。我猜他大概是支持開明君主制的吧。他不信任民眾的力量和智慧,而提倡高級知識分子的領導。而知識階層中又以貴族優於中產階級出身者。你當然可以說這樣的觀念是當時的社會條件下的產物,又可以說歌德之所以反對革命,是有見於法國大革命之後的恐怖統治,以及德國分裂很多小國的政治狀況,跟皇權至上中央集權的法國完全不同。好的,從歷史情境去看,歌德可能有他的道理,但我們作為讀者,今天再去讀歌德,除了知道一點他當時的狀況,對我們自己身處的情境有甚麼啟發呢?塔社雖然好像很開明,表面看來不像是一個專制的組織,但看到威廉一直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監察和引導,一言一行被紀錄下來,然後寫成人生的卷宗,我卻感到恐怖。跟學宜剛才提到的『共和式』劇團管理模式相比,塔社那由上而下的,沒有透明度的,故作神秘的模式,實在相形見絀。個人被某巨大超然的組織所監控和擺布,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個理想的模式。這最終會導致個體對集體的屈從。那收藏在城堡塔樓裡的會社成員人生卷宗,不就像極權政府掌握的人民秘密檔案一樣嗎?雖然組織並沒有向成員發出強制性的命令,但個人卻自願地順從組織的引導,犧牲個人利益和欲求,那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柔性的專制嗎?」
針對小齊的批判,哲道提出了相反的觀點,說:「我跟小齊的看法不一樣。我倒認為精英主義沒有甚麼不好,特別是在當時那個民智未開的時代。事實上,那表現出知識分子的承擔。而且,小說裡的塔社似乎無意奪取權力,成為真正的統治者,而選擇以秘密的地下的方式運作,滲透到社會的各個界別裡,按照他們的理念發揮影響力,務求把社會發展往更好的方向推動。這樣的方式肯定不會產生即的效果,但長遠來說卻有助於建立社會共識,以漸變的方式去改造社會。這樣的精英主義並沒有壟斷權力,也沒有企圖建立利益集團,所以也不會變成小齊說的那種極權架構。至於那邊幕後監察和操縱,只能說是關注和從旁引導,那在一個師徒制的學習過程中有益無害。而把學員的學習歷程寫成卷宗,也不過是一種紀錄和檢討的資料吧,不必危言聳聽說成甚麼秘密檔案。相反,我覺得這部小說裡特別強調把人生歷程書寫和傳達的作用,這是對文字敘述的功能的肯定。所以我認為不應該過於敏感,動不動就懷疑知識分子的意圖。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的一群大學生,聚在一起搞讀書會,閱讀這些高級經典作品,從所謂民眾的觀點來看,也是一種精英主義吧!我們的高談闊論,也會被認為是脫離群眾吧!如果要這樣說,就很容易會變得反智,也會拖低思考的水平。任何社會也總會有所謂精英的存在。問題不是要去除精英,搞一種庸俗化的平等主義,而是要問這些精英有沒有承擔社會責任的準備。我們不就是懷著這樣的信念辦讀書會的嗎?我們不就是精神上的貴族,而我們的讀會書不就是塔社的雛型嗎?」
學宜說:「我覺得重點不在精英主義,而在於如何建立公民參與政治的模式。歌德的『活躍的人』(active man)和『公共人』(public man)的理念,讓我想起阿蘭特論述的希臘城邦公民。根據阿蘭特的分析,城邦政治建基於一批公民因為優越的地位和條件,免除了勞動和營生的束縛,才可以『自由地』參與公共事務。這和歌德的貴族差不多。這背後的意念是,被社會階級和經濟狀況綑綁著的人,是身不由己的,而參與政治,則是自由人的體現。這當然是關於希臘時代的政治分析。老實說,我並不在意歌德是保守還是進步,而他的精英主義也有其時代局限。可是,在浪漫主義和個人主義開始興起的時代,歌德以他的方式創造了一批公共人的形象,我覺得這不但是可貴的,而且於今天來說也有參考作用。我感到驚訝甚至悲哀的是,在二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不但沒有實現歌德提出的公共人的理想,反而目睹了公共人的全面消失。最諷刺的是,當代社會在政制和法制方面好像也更為平等,個人的社會機會和條件也好像大大改善,但這種積極的活躍的公共參與的空間卻越來越萎縮。歌德常常用到active和action這些詞,跟阿蘭特提倡行動生活(vita activa)作為理想政治參與模式,當中有相通的地方。歌德之所以反對法國大革命,除了是對下層社會的不信任,很可能也出於不認同當中的暴力成分。行動生活追求的是自由的參與,行動本身就是自由的體現,而暴力和自由是勢不兩立的。阿蘭特說自由產生的是power,而暴力產生的只是force。所以,就算我不同意歌德的精英主義,我也可以理解他的反暴力立場。」
光頭說:「我是站在小齊那一邊的。阿志提出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在沒有背景知識的情況下,也會想:現在還讀歌德,不是有點過時了嗎?為甚麼不讀點更貼近當代狀況的書?在能力上和心態上,我先天地對歌德這樣的殿堂作家產生抗拒。所以我必須坦白承認,我沒有細心把書讀完。不過,聽到大家剛才的發言,我也有一個想法。歌德所想像出來的這個秘密會社,某程度上我是接受的,甚至是感興趣的。那跟我們在第一次讀書會中談到大江健三郎筆下的阿吉大哥的教會,有某種相之處。那就是,相對於一個處於危機邊緣的世界,一群人靠著共同的理念組織起來,反過來對崩壞中的世界發揮改造的作用。當然二者的分別是很明顯的。大江的教會是為了靈魂的救贖,而歌德的會社做的是實務社會建設。不過,會社或組織的意念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再加上上次薩拉馬戈筆下的那些為勢所迫而組成的小群體模式,我便在思考著,我們這個讀書會能不能發展成一個更有方向性和行動力的組織。當然我想像中的組織跟哲道崇尚的那種精英會社在構成和功能上很可能天南地北,但就講求行動這方面卻是相同的。威廉的「學徒畢業證書」上不是這樣說的嗎?這一段我頗仔細地讀了!『文字這東西不錯,但不是最好。最好的不能用言語說清楚。我們行動的精神,才是最高層次的東西。只懂搬弄文字的人,不是迂腐就是虛偽。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令我們明白事理,當文字無法表達的時候,行動說出一切。』單憑這段說話,也足以讓人拜歌德為師了!我不是說我們現在躲在小小的書店裡面讀書沒有意義。不過,讀書為的也是開啟我們的知性,激活我們的能量,讓我們在真實世界裡行動起來吧!如果『燃燒的綠樹』讀書會要頒發畢業證書的話,我這個壞學生大概是拿不到的了。我並不是想為自己的懶惰開脫,我只是想說出,讀書會更有意義的發展方向。」
阿志說:「光頭雖然疏於讀書,但說話不無道理。對於大家提出行動的觀點,我是十分同意的。不過,我想先回去回應小齊的憂慮。我們一直也把《學習年代》說成是一套關於教育和社會的理念的表述,那其實是有問題的。塔社和它的成員的觀點,並不等於歌德本人的立場。事實上,歌德在小說中設置了很多相對的觀點,就算不是為了推翻塔社的主張,也至少是為了質疑它,或者是製造開放的思考空間。比如說,塔社優秀成員兼年輕有為的貴族青年Lothario的妹妹Natalie,同樣深受塔社的教養理念所影響,但卻對威廉表達了對這套理念的不敢苟同。她質疑所謂順應孩子自然本性進行教育,和任由學生犯錯作為學習過程的觀點,認為這樣會讓人誤入歧途而無法挽回。威廉後來也曾經對塔社事事給他安排而感到不滿,對於自己的自由意志受到侵犯而感到不安。至於對塔社成員的描述,也不一定是一面倒地正面的。實務主義者Jarno的冷冰冰的理性思維,似乎不是備受推崇的楷模。對祭司的描繪也不是權威性的,也常常聽到對他表示懷疑的意見。歌德的小說的獨特之處,是他對不同人物的立場採取了既代入又抽離的雙重態度。對於小說主人公威廉本人,歌德一方面寄予同情,另一方面卻又持續地對他加以諷刺。他的確富有才情,但又有點自以為是;他在藝術問題上雄辯滔滔,但對現實的認識卻又欠缺成熟;他行動果敢,但卻往往因為魯莽而招禍;他很容易熱情澎湃,但也很容易被情緒影響判斷力。所以,到了最終我們很難說歌德是站在哪一個人物的立場說話,也無法說哪一個人物代表了歌德的個人觀點。他幾乎把每一個觀點也置放在諷刺的考核下。又或者可以說,每一個觀點也被相對化。當然,這不是說歌德沒有立場,或者認為甚麼都可以。相對化並不代表甚麼都沒有內在價值。多元觀點的並存也不是疲弱地歸結為模稜兩可的『見仁見智』。相反每一個觀點也被賦予了說服力的強度,互相之間也產生了激烈的碰撞,這樣子就能為讀者創造激發思考力和想像力的體驗。」

2009年5月5日 星期二

想像力實驗Ⅰ:劇場 2/6

就《學習年代》前半和後半不同的兩個重心,阿志說:「剛才說歌德最先構思這部小說的時候,威廉的學習歷程是環繞著劇場開展,也繼續以劇場為核心的。出現塔社這個組織和它的社會理念及行動,是歌德後來才產生的想法。我們都知道,歌德跟劇場的關係非常緊密。他是個著名劇作家,長劇《浮士德》可謂世界文學的巨製!而在當時德國在政體上四分五裂的情形下,德國民族意識的形成,和德國人的文化素養的培育,也是非常迫切的事情。有論者認為,正因為德國各大小王國也是奉行宮廷政治的模式,新興的市民知識階層無法進入權力核心,被排除在政治決策之外,於是便把才能和精力用於實業和文化建設兩方面。由歌德所代表的中產出身知識分子,便是這方面的典型。所謂營商女神和藝術女神,就是這個階層的一體兩面吧!這兩種取向的結合,就是國民劇場的建立。劇場既是一種藝術形式,但又同時是社會建設的工具,發揮著教育民眾和提升社會文化小平的作用。換句話說,歌德的國民劇場從一開始就是藝術和社會行動的結合,而絕非一種純文藝的活動。我們今天在座的有從事劇場工作的T,我很想聽聽你如何看《學習年代》裡面關於劇場的部分。」
T自知並非口齒伶俐,反應敏捷之輩,所以他是有備而來的,手裡早就拿著寫了筆記的本子。他說:「因為我不久前才知道有這個讀書會,所以未及讀完整部小說,不過我總算讀了前半關於劇場的部分。我對當時的德國政治社會和文化狀況並不熟悉,只能就我自己的劇場經驗發言。在小說中似乎沒有看到威廉如何利用劇場去從事社會改造。也許他在當中還是個初哥,還未去到領導位置。開始的時候,也即是威廉遇上流動劇團成員,並且跟他們一起到子爵的城堡做演出的那部分,似乎比較集中於劇場的技藝層面,也即是演員的訓練,劇本的編寫和場面的設置之類的。當然,當中呈現了當時的演藝行業內的百態,特別是演員這一類型人物的特徵。雖然大家也有一定的能力,但總體來說還是不成熟,演員也並不嚴肅對待自己的專業。後來這群人在威廉的帶領下加入了一個比較專業的大劇團,情況似乎有改善的跡象。大家的專業能力好像提升了,劇團也好像大有作為。期間為了搬演當時引介到德國的莎士比亞,威廉還和劇團老闆Serlo深入討論了《哈姆雷特》的劇本,而且作了些適應德國劇場的改動。這一段讀來好像是獨立的劇場和文學評論,當中有很多精彩的見解。我不太清楚歌德為甚麼要選《哈姆雷特》。作者似乎是想引申出哈姆雷特和威廉兩個年輕男子的比較。根據威廉的分析,哈姆雷特處於一個必須抉擇和採取行動的位置,但卻因為自己的軟弱和遲疑而未敢擔以大任。那是在外在環境和內在條件的交互作用下,所作的to be or not to be的自我叩問!這也是威廉所必須面對的問題,也即是自我追尋和對世界的責任之間的交涉。奇怪的是,在十分成功的演出之後,威廉卻立即被神秘人警告,催促他立即從劇團逃走,暗示劇場其實是死路一條。事實證明,劇團老闆很快便改變主意,裁減話劇的部分,而大力發展更賣座的法國歌劇了。我的感覺是,歌德提出關於劇場的可能性是很重要的,可惜他無法在小說中為劇場找到出路。(在現實中如何我就不得而知。)無論在專業精神、文化素養和社會承負方面也傾向低落的演員,加上只重金錢沒有遠見的老闆,讓威廉沒可能在小說中實踐他的理念。當我知道這部小說是分開兩個時期寫作的,我就有強烈的感覺,是歌德自己改變了主意,把原本滿有期望的劇場實驗,變成一場滑稽的失敗,甚至不惜大力打擊威廉,把他說成欠缺演藝和劇作天分。作為一個劇場人,我覺得劇場元素在小說中還大有可為,只是作者自己放棄了。原因是甚麼呢?是因為與劇場的下層出身的成員相比,他更欣賞和信任年輕貴族知識分子吧!」
承接劇場作為實驗的可能性的問題,學宜說:「我察覺到,歌德除了考慮劇場可以為社會做甚麼,劇團本身作為一個群體,也是一個有意識地描寫和探究的對象。威廉加入Serlo的大劇團後,曾經實驗過一個『共和國』(republic)的行政模式,例如導演的位置經由劇團全體成員互選產生,而且必須輪替,為此還成立了議會組織,連女性成員也有投票權!這就是把劇團視為社會群體,甚至是自由開放的政治體制的縮影。這想法不可謂不前進!很可惜,隨著人事變動和老闆的唯利是圖,這個政治實驗很快就失敗了。劇團變回一個商業機構,一個賺錢機器。這也是威廉感到幻滅的原因之一吧。歌德利用小說來做的這個政治社會實驗,意義深遠,只可惜實驗不夠徹底,草草收場。我的感覺跟T一樣,是作者歌德對此失去興趣,而不是可行性不足,而導致後來實驗的失敗。整部小說的前半,給我一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感覺,好像作者一開始就像威廉一樣雄心萬丈,但後來卻無以為繼。而作者卻把無以為繼的責任,統統推給主人公,把自己的想像實驗的失敗,歸為威廉的學習追求的失敗。這樣是不公平的!當然,我這樣說牽涉的已經不是小說技巧,而是小說倫理的問題。(阿志插問:何謂「小說倫理」?)我所指的小說倫理,不是以小說去處理倫理題材,也不是小說家的理倫道德觀,而是小說寫作本身的倫理問題,也即是作者與人物的關係的問題。」
華華以連續劇電視迷的高昂語氣說:「有沒有人覺得這部小說其實是一齣通俗劇?《學習年代》給我的感覺是十分戲劇化,裡面充滿著戲劇性的巧合情節和場面。以人物對話、獨白和發言為主的寫法,也造成了強烈的舞台演說的效果。剛才阿志提到劇場與行動的關係,我看劇場的演說特性也不能忽視。要知道演說(speech making)是和行動不可分割的一種形式,有時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行動形式。《學習年代》裡那層出不窮的驚人揭示,全完是通俗劇的戲碼。老實說,雖然人物那些長篇大論的確有點枯燥,但那些故作神秘的情節我卻是看得津津有味。讀到最後,我給那接二連三的身世大揭秘嚇倒了!幾乎每所有人也是相關的,就像誰是誰的女兒誰的兒子誰的親朋戚友之類的!感覺就是世界真細小,小得真奇妙!聽來好像有點老套,但在通俗劇的層次卻甚為有效。所以,我的感覺是參差的。一方面這是一部嚴肅無比的小說,但另一方面它又甚具娛樂性。我懷疑這也跟歌德對通俗戲劇的熟悉有關係。巴赫金就在他的拉伯雷論著裡,花了不少篇幅寫到歌德如何觀察和紀錄德國地區的民間劇場和義大利的狂歡節。《學習年代》裡不乏小丑般的開心人物,好像是漂亮但卻愛開無聊玩笑的女演員Philine,還有就是更為無聊的少年貴族Friedrich。(他們兩個後來成為一對,表面看有點出乎意料之外,但其實真是天造地設!)除了這類tricksters之外,又有好一群瘋子,好像患上失憶症的男裝女孩Mignon、患上迫害恐懼症的老豎琴師、患上疑病症的女演員Aurelie、愛得歇斯底里的Lydia等等。用巴赫金的說法,就是充滿著狂歡化的顛倒裝置。跟這些趣味十足的人物相比,環繞著塔社的那群一本正經的精英男女,就嚴肅得反而有點可笑了。我不知道我的看法成不成立,但我就是一直帶著忍笑的心情來讀那些社會工程和家居管理的大道理的!」
就主角跟劇場的個人情感關係,我補充說:「我想談談威廉對戲劇產生興趣的起始。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他父親的一位朋友在他家中設置了一個小型舞台,上演了一齣提線木偶劇。小威廉就是這樣被戲劇迷醉了。木偶劇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它好像是比較接近孩子口味的形式,另一方面它也需要觀眾投入更大的想像力。木偶所造成的幻象世界,就是藝術想像力的根本吧。不過,威廉也立即對小型劇場和木偶的運作本身產生好奇,這又牽涉到實際的技術和技巧了。所以,他似乎是同時被戲劇的虛實兩方面吸引。木偶戲作為一種民間劇種,和華華剛才提到的通俗劇場似乎有點關係。不過,我想說的是戲劇作為幻象的這個主題。在小說一開始,這主題就以童年的木偶劇經驗來設定了。與此同時,少年威廉愛上了女演員Mariane,也連帶愛上了劇場本身,產生了加入劇場的想法。他對Mariane的誤會和因此導致的愛的幻滅,同時也帶來了舞台理想的暫時性幻滅。所以可以說,威廉的劇場經驗的起始,是出於個人情感因素的。不過,我們也不能因此輕視他的劇場追求,因為後來當他正式加入劇團,他也真的就戲劇藝術本身進行學習。所以,他最終的幻滅是對劇場本身的幻滅,只不過剛巧在情節上配合他初戀情人已死去的消息,才把二者的終結相連起來。可是,連帶而來的也有新的開始,那就是重認Mariane給他誕下的三歲兒子。在離開劇場和加入塔社的轉折點上,威廉成為父親。那好像是標誌著,先前在劇場過的是自我追尋的日子,而往後就是為他人負上責任的日子了。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歌德對於學徒年代畢業的定義。藝術是為自我的事情,而行動是為世界的事情。二者是不是真的必須截然二分?」

2009年5月4日 星期一

Bildung 1/6

第三次讀書會在一個星期五晚上舉行。T和中也應邀出席了,其他基本成員也齊集。閱讀《學習年代》是由阿志提出的,所以他也擔任主講。阿志首先為這個選擇作了解釋:「我聽說有成員對閱讀歌德的《學習年代》感到困惑,甚至是有所保留。所以,我先交代一下選這部書的原因。這樣的一部描寫十八世紀末德國青年成長和德國社會狀況的小說,看來好像跟我們身處的時代沒有直接關係。也有人可能會認為,這部小說無論在觀點上還是在表現形式上,也已經不合時宜。事實上,甚至是在德國本土,人們對歌德也熱情不再。要不就只是把歌德視為文化傳統裡的殿堂人物而不予理會,要不就是對此感到懷疑甚至加以批判。前者可以見出文化保守派的懶惰,後者則見出文化前衛派的魯莽和冒進。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覺得有重新認識歌德的真正價值的需要。歌德的作品極度多元化,是今天任何一位在世作家望塵莫及的。除了在詩、小說和戲劇方面各有成就,歌德對科學也深有研究,而且有自己的一套獨特見解。這方面我們當中的理科專家阿角可以作出補充。歌德又同時是個幹實務的,在魏瑪宮廷任職期間負責礦務,對經濟和社會發展大勢有專業者的認識。更重要的是,在單一的作品裡,歌德也表現出對繁複對立的元素的興趣。也即是說,他同時做到了內部和外部的多元化。當然,大家未必對歌德有全面的認識,我也不敢這樣誇口,但我們單就《學習年代》這一部著作,也可以見出剛才我說到的特點。這部小說的寫法未必會符合現代小說讀者的胃口。大家可能會覺得裡面充滿著枯燥的長篇大論,甚至常常有說教的口吻。這是一種錯覺。事實上,歌德最反對的是說教式的作品。所以,我們更適宜把它理解為一個辯論式或者對話式的小說。而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會發現《學習年代》是議題和相關立場的寶庫。而這些議題,就我個人的判斷來說,跟我們目下的政治和社會狀況關係密切。我就是從這樣的出發點,提出閱讀《學習年代》的。」
阿志說完,大師姐便一如以往率先發言,說:「如果從題目入手,書名中的這個『學習』,原意應該是『學徒』,apprenticeship吧。兩者有很大的分別。『學習』十分概括性,而『學徒』特指一種學習方式。這是一種很古老的教授和學習模式,隨著現代學校制度的發展而漸漸消失。小說中的主角威廉邁斯特雖然沒有跟隨一位特定的師父,但他的學習歷程卻一直在塔樓會社的成員的監察和引導下進行。這跟在學校制度下依從既定的課程和程序來學習不同,是一種有彈性的,有適應性的,符合個人性格和取向特質的學習。我想,歌德應該是在提出一種個人化和人性化的學習方式吧。至於從學徒(apprentice)到遊歷者(journeyman),最後到師父(master)的過程,也就是成長的不同階段吧。有趣的是,中間必須經過遊歷的過程,增進學習者的實際經驗,打開學習者的世界性視野。這就是歌德理想中的公共人的基本素質。《學習年代》一向被譽為養成小說或者成長小說的發始。所謂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當中Bildung這個詞,本義為建成或形成,是一個演變的過程。《學習年代》呈現的成長模式不是個體的人生階段這麼簡單,而是個體如何調整自我和世界的關係,通過自我追尋和自我建構,協助世界的建構。這絕對不是一個心理學的概念,更加肯定不只是一個文學概念,而是一個帶有社會學甚至是政治學的詞語。很有意味地,小說的主角威廉就是姓Meister的,也即是師父的意思。這部小說所敘述的,就是他如何成為Master的過程吧。」
阿志接上「學習」的主題,說:「大師姐說得很對!也可以說,這是一部關於教育或者自我教育的小說吧。我感興趣的是主角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歷程的變化。故事一開始,威廉已經是一個年輕男子,生於一個營商的中產家庭,因為愛上了一個女演員而對劇場產生興趣。年輕的威廉似乎有點少年維特的影子,都是屬於那種熱情澎湃,多愁善感,富有詩意才情的男子。作者一開始就設定了繼承父業和自我追尋的對立。在營商女神和藝術女神之間,年輕自負的主角自然選擇了後者。他因為一場誤會而失去了演員戀人之後,有一段時間投入家族的商業事務裡,但後來在出差途中遇上了群流動表演藝人,因緣際遇又重燃了對劇場的熱情。他除了發揮文采編寫劇本,後來更當上演員,似乎真的要以劇場為他的事業。可是真實的劇場跟他的想像有很大的差別。他振興德國民族劇場的壯志,以及以劇場進行公眾教育的理想,很快就被行業成員的欠缺文化水平,劇團老闆唯利是圖的狹隘視野,和德國觀眾的鑑賞力低落等等打擊。劇場並不如威廉當初所想像的,是一個比平庸和齷齪的商業社會更高尚的理想世界。可是,除了這些外在的條件因素,更重要的可能是內在的發現。威廉的理想的幻滅,包含了對自我理想化的想像的幻滅。他的寫作能力和演技雖然受到讚賞,但也不是沒有遇到批評。而他自己似乎也漸漸意會到,自己並不真的是一個劇場人材。他一直浸沉於詩歌和劇場,對莎士比亞的《克雷姆特》議論滔滔,最後卻發現自己只是在紙上談兵,對現實世界沒有體驗,對人情世態甚為無知。我想,就是基於這層自我發現和不滿,而促使威廉放棄劇場吧。從自我蒙蔽到自我認識,是歌德式的自我教育的其中一個重點。 「教育另一個重點,就如大師姐剛才提過,就是發現和確立自我跟世界的關係。大家可能也會注意到,小說的前半和後半好像斷裂開來。前面的劇場追求突然告終,後面轉入了完全不同的跟上層貴族交往和加入塔樓會社的經過。二者中間又插入有點讓人莫名其妙的第六章〈一個美麗的靈魂的懺悔〉,講述了一個貴族女子的宗教成長和她最終達至的虔誠信仰生活。其實小說的前半部是歌德早年的構思,但卻可能因為種種未能解決的問題而暫停寫作。直至歌德完成了他的意大利之旅,對人生、社會和藝術產生了一番不同的領悟,八年後再次執筆,不但把前半的劇場學習改寫,也增添了後半部對社會和教育的新觀察和新建議。我的看法是,歌德似乎對劇場的可能性感到失望,也嫌年輕的威廉的理想主義過於單純,於是便把二者加以批判。取代劇場成為教育場所的,是以年輕貴族為核心的一個神秘會社。小說中提出的觀點是,因為在教養和經濟條件上的得天獨厚,思想開明立場進取的年輕貴族往往能超越社會的利益糾結,以更純粹的動機為社會的福祉服務。實情是否如此我不得而知,但作為一個構想,或者是一個想像實驗,這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意念。塔社是一個有著強烈公共意識的團體,成員都積極介入社會事務,務求在不同的社會範疇內發揮才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至於他們的具體工作是甚麼,在小說中沒有清晰的交代。關於教育,會社的精神領導者祭司的信條是,一個老師的責任不是防止學生犯錯,而是在錯誤中對學生作出引導,讓學生充分地從錯誤中學習。他又認為教育應該建基於人的自然傾向,所以應該任由學生往他自己選擇的方向發展,就算最終證明那是錯誤的選擇,他也會從中獲益。也即是說,沒有錯誤是沒有意義的。這個會社在秘密吸納具潛質的非貴族成員,而威廉就被看中了。威廉的錯誤在於他選擇以劇場來實現他的理想,但根據祭司的說法,他無須對誤入歧途感到後悔。相反,這是他後來走向正途的必經過程。在會社成員各種或明或暗的引導下,威廉通過了種種人生考驗,被接納為會社成員,正式宣布學徒年代結束。」

2009年5月3日 星期日

學習年代

黑:
劇終於演完了!從緊張狀態釋放出來,整個人反而好像四分五裂似的,頽倒在床上好幾天未能恢復。兩個多月來艱苦的排練,在終於落幕的一剎那,卻好像一場大夢一樣,既虛幻不實但又揮之不去。我希望你對我的演出感到滿意,有機會很想聽聽你的評價。不過,我還是先回到我的寫作主題上去。為了排練的緣故,擱下了一段時間沒寫,實在有點擔心自己會因此半途而廢。所以,雖然身體和精神還未真正回復狀態,我也要強迫自己重拾學習年代報告的書寫。這也有助於填補演後的空洞感,和幫助自己重新適應穩定的日常生活吧!事實上,我十分迫切地需要對學習年代進行回顧和反思,好能把當年未曾充分領悟的主題重新提出,把曾經忽略或已經遺忘的教訓再次溫習。在斷裂的過去和現在之間重新搭上橋樑,這就是你鼓勵我書寫學習年代報告的主要意義吧!經過這次劇場演出,我更強烈地體會到這將會是我往後的人生的重要啟示。過去的並未過去,要來的已經來臨。我有一種刻不容緩的感覺。
讓我先思考「學習」這個意念本身。剛剛大學畢業,搬到西貢生活的這一年,我二十二歲。二十二歲這個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說二十二歲才開始自己的學習年代,聽來就好像有點太遲。難道在這之前的接近二十年的學校生活全都是虛度的嗎?我的確是這樣覺得。至少,就人生學習而言,而不是學科知識而言,情況確實如此。我是個遲熟的人,一直也過著呆笨的,毫無敏感度的人生。這不單指我要到大學畢業後才找到當演員的志向,也是指我對情感關係和自我的認知一直處於滯後的狀態。這方面中跟我完全相反。她雖然連高中也沒有念完,但她的處境卻迫使她提早成熟。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只有二十歲,但卻有一種在外打滾多年的老練。當然,她外表的成熟有一半是裝出來的,但這並不是出於虛偽,而是她生存的必要手段。這甚至不是手段,而是她建設自我的唯一方法。在她身上,真誠和偽裝已經難分難解。我們又何嘗不一樣?所謂本真,也不是原封不動就在那裡等待我們去拿取的東西吧!
我不會說本真並不存在,但它很顯然不能跟扮演分開。本真不是一個已經存在的事物,而是一個過程吧!它本身應該存在時間性的一面吧!本真必須在時間中才能被揭示,被認知。我現在是這樣相信的。不過只有處於天真狀態的人,才能尋得本真的揭示。中雖然以裝扮為生存手段,但根底裡中是個非常天真的人。只有極天真的人才會極度固執,完全沒有妥協的餘地。對於成為女人,對於音樂,對於愛,中是如此地執著。相反,我卻一直過著無所謂的生活,跟自己,跟他人,跟世界也保持著非常平順的毫無衝突的關係。我是認識中之後才發現,遲鈍和無感並不等於純真,明哲保身也不等於成熟。我不肯定怎樣才能找到真我,但我至少清楚知道,一個跟自己,跟他人,跟世界一致的人,是一個失喪了真我的人。為此我必須重新學習,學習跟自我,跟他人,跟世界對抗。這就是我定義學習的最根本意義。
當然,對抗不是為了分裂和排斥。很奇妙地,對抗最終是為了建設和維繫一個共生的世界。而所謂共生,跟先前說的一致又不是同一回事。一致是沒有差別的沒有個性的集體性存在,共生卻是建基於差別的個體獨特性的生命網絡。所以,人要對抗的其實是泯滅一切差別的一致性,要建設的是尊重差別倚重差別的共同性。這是我在阿志和其他讀書會青年的引導下,逐步達到的領悟。我也慢慢地明白到,最高層次的學習為的不是得到某些操作的技能,甚至不是為了獲取知識,而是為了建立判斷力和行動力。行動是對抗一致性,建設共同性的不二途徑。
第三次讀書會的選書是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這也是我自己的學習年代的點題之作。通過「學習年代」這個觀念,我可以把生活裡不同層面的體驗融合成一個整體,互相參照。無論是從讀書會得到的啟發,還是從生活裡體驗到的刺激,也都豐富著我的學習生活。我和中、阿志、阿角,彼此分享著學習經驗,也從彼此的關係的種種波折中,加深了學習的體會。這個過程有時美妙無比,有時痛苦不堪。結果呢?在學習年代接近尾聲的時候,大家嘗試邁出實踐的步伐,卻因為經驗的不足,認識的局限和種種無法預測的因素,而碰得焦頭爛額,甚至付上了沉重的代價。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的學習年代以失敗告終,並且因為想盡快逃離現場,而作出了人生的轉向。從現在的角度回看,自己投身戲劇,不就是學習年代的經歷所促成的嗎?自己今天對戲劇的理解,不就是基建於學習年代的種種體會嗎?我現在正在經歷的事情,無論是關於後進劇場的演出,還是牛棚舊街區的保衛行動,還是阿志和中再度出現於我的生活裡,不但勾起了我對學習年代的回憶,也讓我發現,原來我的學習年代並未結束,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下來,在今天再次發揮精神指導的作用。而除了學習,我們也同時邁進了真正的實踐年代,或者可以說,是實戰年代。
親愛的黑,在我的人生學習過程中,你對我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不單是我,對中和對其他人也一樣。也許你不願意我們稱你為導師。你和超一樣懼怕那樣的角色。你們這一代人充滿著強烈的自我懷疑,致使你們認為自己缺乏行動力。那麼,請你至少當我們的守護人。我們這些還是相當無知的後輩,在還未做好充分的學習準備之前,也紛紛為了不同的原因,投身到眾多自設的戰線上去。這些絕不是仇恨的戰線,而是愛的戰線,為了對抗這個沒有愛的世界。如果我們最終也要敗亡的話,請你——我的老師,我的前輩——為我們作見證。請你告訴世界,我們的人生學習雖然沒有完成,但也沒有白費。
阿芝as貝貝

「學習年代」報告

阿芝as貝貝:
把你的「學習年代」經歷整理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我一直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你寫出新的報告。剛收到第六篇,也即是第六個月的記事部分,但關於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的讀書會談話紀錄卻未有附上。希望不是遇到甚麼困難吧。我知道這樣把生活紀錄和讀書會內容並置的寫法是不容易的。那並不是把兩個層面放在一起就可以的,當中必然涉及知識和體驗的互相參照。不過,這個回顧和整理的過程對你當前的生活一定深具意義。你的學習年代並未結束,學習永遠在進行中。這於我也一樣。我和你雖然有年紀的差異,但我的感覺跟你一樣,時刻像個新人,以學習為人生動力。你的學習年代,也就是我的學習年代。
相信你不會介意,我把你的報告局部公開。我想把你寫到「學習年代」這個主題的章節發佈,然後便是你們讀書會關於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的討論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