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8日 星期日

《清明上河圖》的反諷——民間社會如何被偷龍轉鳯?

上海世博中國館以《清明上河圖》動畫版舉世矚目,移師香港作短暫展出又弄得全城沸沸揚揚,一票難求,被認為是促進港人對中華文化認同感(或愛國情操)的上佳方法(即軟銷勝於硬銷)。對於這半年來鋪天蓋地的「(動畫版)《清明上河圖》熱」,我心裡隱隱然感到不安,但是為了甚麼卻又一直說不出來。原本也打算帶孩子去觀賞「動畫上河圖」的奇景,可怪我這個父親動作遲鈍,未有及早排隊,上網購票又水洩不通,加之以也沒有特殊門路,於是就唯有望門興嘆了。所以,下面所說的觀感,很可能會被理解成「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的心態。

我絕對不是說動畫版《清明上河圖》不值得看,也更加絕對不是說原版的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不是曠世傑作、藝術珍品。可是,我的確對於把《清明上河圖》製成大型動畫感到疑慮。當然我們都知道,後世對於《清明上河圖》的概念多有仿作,如台灣故宮博物館便藏有清朝乾隆時代的版本。同一作品或概念的「再創作」,在藝術史上並不稀奇,也有其特殊意義。可是,這次把原版《清明上河圖》製成大型動畫版作展示,在甚麼程度上能被視為一次藝術上的仿作或「再創作」?這是很值得討論的問題。如果動畫版《清明上河圖》是一個再創作的「藝術品」,它的「藝術性」在哪裡?而如果它不是一件「藝術品」,那它又是甚麼?當然我們對設計師和動畫師一般也冠以「創作人」的稱號,但這是否代表我們應該把今天的「創作人」跟往昔的畫師張擇端(我不肯定中國古代有沒有「畫家」的觀念)並列對比?而從媒體和輿論的角度,大家也把動畫版理解為對原版《清明上河圖》的「推廣」或「活化」,那二者就形成主客關係,也即是說動畫版扮演的是吸引、介紹和幫助我們欣賞原版的角色。據報不少市民也因為觀賞了動畫版而對原版產生興趣,並購買了原版的複製品或相關的出版物云云。

容我「多此一舉」提出一點思考。此類「活化」古典藝術品的方式,究竟是真正有助於我們接觸、欣賞和了解古典藝術,還是很容易變成喧賓奪主之舉,反而令當代人更難和更不願意接觸古典作品?我們今天已經被培養成「非動不看」的影像消費者,也因此已經失去了欣賞靜態的藝術品的能力(或欣賞其中的「靜中之動」)。我們嚐到了像動畫《清明上河圖》這樣的甜頭(是超級甜頭!)之後,我們的胃口還能容得下「淡而無味」的其他古典作品嗎?很可能有一天我們要通過動畫版《蒙娜麗莎》,讓畫中人除了曖昧的微笑,還會做出喜、怒、哀、樂或者鬼臉等各種表情,才能勾起我們對達文西畫作的興趣呢?我不是有意在雞蛋裡挑骨頭,我只是想指出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共通危機,就是對古典藝術作品失去了欣賞能力,而必須通過各種淺化的、娛樂性的、官能刺激性的手段,才能把這些經典「普及化」。這情況同樣發生在音樂和文學等其他藝術範疇裡。當中的邏輯是:我們要先以生動和易明的方式去引起大眾的興趣,然後再引導他們去深化對藝術的認識。我很懷疑,這樣做不但徒勞無功,更加是對藝術本身的致命傷害。動畫版《清明上河圖》是一個奇觀,但過度的奇觀會讓我們失去細緻的、需要耐心和洞察的藝術感知力。

不過,我感到不安的並不完全因為上面所說的問題。為了我的不安感,我苦思良久,近日終於得到答案。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以至於動畫版的製作者所努力秉持的精神是甚麼?是民間社會的生命力。《清明上河圖》的價值除了是精湛的畫技,也同時是一種藝術精神的顯現。這樣的藝術精神並不歌頌帝王將相、豐功偉業,而是以所有民眾為主角,繪畫出一個生機勃勃的共同生活世界。開封府(汴涼)雖屬帝都,但其繁盛的繪畫並沒有帶給我們宋朝國力強大的聯想,相反焦點卻完全集中於民間。都城並非皇權的宣示,而是民間生活的場所。如果這種對民間社會的珍愛和歌頌,是中華文化的優良傳統,我想說,今天無論是中國大陸還是香港政府,也沒有資格展示《清明上河圖》。政治權力傾於一時,藝術精神光輝永照。權力無法改造藝術的本質。真正的藝術不是予取予求的。強行挪用,只會自曝其短。

在香港我們早就論及街道生活的消失,代之以完全掩蔽於戶內的商場和通道。《清明上河圖》的美好街道生活圖景對我們來說是個「時宜相合」的諷刺。這不但是硬件上的城市景觀的問題,而是民間生活的本質的問題。地產霸權和官方政策合力,在市區重建和郊區發展方面也逐步把原有的民間生活空間剷除。現在反過來由建築師嚴迅奇提出,在西九文化區引入《清明上河圖》的概念,把正在消失中的香港街道生活文化於西九重造,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曾幾何時,香港街道本身就是一幅活脫脫的《清明上河圖》。現在要重建自身的《清明上河圖》,卻不是因為外族入侵,而是因為自己的作孽。一方面消滅民間社會的生存空間,另一方面卻又展示以民間生活為藝術精神的作品,我不會說特區政府虛偽,因為主事者壓根兒沒有這樣的意識,也因此完全沒有察覺到當中的自相矛盾。對政府官員來說,動畫版《清明上河圖》嘛,代表的就是抽象的「中華文化」和跟上海世博相連的、政治化的「中國國力」展示吧。

至於大陸,《清明上河圖》的反諷就更深刻和悲涼了。在內地城市舊區的清拆重建問題,也即是狹義的民間社會的剷除,固然比香港更為慘烈,屢次出現保衛家園者以死相抗的事件,但更為深層而廣泛的,是廣義的民間社會的被壓制。所謂民間維權運動,並不是個別事件,而是涉及整個民間社會的存活空間的事情,以及以民間為基準(也即是平等的基準而非強權的基準)去判斷公義的問題。這又牽涉到民間為甚麼要維權,如何維權,以及為何維權成為不可能或不被允許的多層問題。與《清明上河圖》熱潮同時期的毒奶粉案審理,受害者家長趙連海因維權而被入罪並判監兩年半,在香港社會上引起了頗大反響,連一些政協也出來表示不滿。趙連海的冤獄令我想通了,《清明上河圖》熱潮為甚麼令我感到不安。今天的中國,不但不容許一個民間自為自足的空間,金權糾合的勢力更不容許這個被侵害和壓制的空間有半點反抗的聲音。它比古代的皇權帝制更懼怕也因此更不能容忍民間社會的存在。反過來說,如果有一個免於金權壓制的健康的民間社會,所有諸如毒奶粉或豆腐渣工程這類問題根本就不會出現。我不是說宋朝沒有欺詐和壓迫,但那絕對不會成為今天這種全面性和制度性的欺詐和壓迫。一個健全的民間社會自會有能力糾正自身的失衡。

從《清明上河圖》我們看到一個怎樣的民間社會?那並不單純從畫的內容看,而是從畫的藝術形式上看。就內容而言,市民生活的悠閒、風俗的多樣、行業的興盛等等,在在表現出一種對日常生活的自信和自得,也顯現出一種自發性的(並非由上而下的)和諧。然而,更重要的是在藝術形式上,張擇端的畫法展現出一個由眾數的人所組成的共同世界。那不是屬於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勢力的世界,而是所有人共同參與和分享的世界。每個個別的人物也有其自身正在進行的活動,而各自的活動卻又顯現出個人對於整體城市生活的參與性,而不是旁觀或單純被展示。每一個人物也是自身的主角,也展現出自身的生命,但又不排除別人的存在,彼此處於對等共處的關係。以畫本身來說,沒有主次,沒有高下,也沒有內外之分,每一點也是價值之所在,不存在任何被壓抑或排擠的事物。一切也是那麼的公開、明朗,但同時又維持自身的獨立性,堪稱古典公共生活的呈現。這無疑是一種富有民間精神的藝術觀。這才是《清明上河圖》至為動人和珍貴的地方。而這樣的精神,今天無論在大陸還是香港,也以各種形式被壓抑和清除。而我們得到的替代品,是動畫版《清明上河圖》。

如果我們相信藝術能讓人跨代互通,隔世相感,我們可以假設,張擇端看到今天的中華大國裡的民間殘像,會是如何震驚和痛心。就算北宋已亡,文人墨客還能從南宋回望,通過藝術重構昔日的美好民間生活圖景,作為永遠的精神珍寶流傳下去。相反我們今天「國力正盛」,民間社會卻被有系統地消滅,連懷緬也來不及,大部分人還懵然不知、毫無所覺,只有少數人憤怒無言、欲哭無淚。而這時候,我們的政權竟然大剌剌地來個偷龍轉鳯,祭出國寶級藝術品《清明上河圖》,來宣揚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並且以嶄新的科技把我們引入如夢似幻的、栩栩如生的民間生活世界。諸位看官,當大家從如此這般的一個時光隧道裡走出來,重回現實,看到趙連海、看到劉曉波、看到高智晟、看到譚作人、看到無數上訪者有冤無路訴、看到肆意的清拆迫遷重建、看到喜帖街、看到天星和皇后碼頭、看到菜園村,又或者別過臉去,看到幾乎沒有人影的金碧輝煌、高聳入雲、價值連城的大都會新房產物業,我們有沒有反思一下,《清明上河圖》帶給我們的是怎樣的一個大反諷?最偉大的藝術,是不會容許你把它偷換成別的東西的。它會毫無保留地把真相揭示出來。事情最後還是取決於,我們是否有勇氣面對真相。這跟掙不掙到門票,幾多米是最佳距離,或動畫設計有沒有穿崩,是完全沒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