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8日 星期五

只有這個世界可能還不夠——從1Q84逃出來之後

我在〈末日教主村上春樹——作為空氣蛹的《1Q84》〉一文中,提出了「青豆乃天吾小說中的人物」的假設,以及對村上春樹的「世界觀」和「末日意識」的看法。當時小說第三部的中譯本還未推出,但我認為我在前兩部讀出的線索已經相當明顯,所以便寫了上述的文章。現在《1Q84》第三部中譯本已經出版,當中雖然出現我無法預計的東西(例如牛河的角色的前置),但整體來說並未牴觸我早前提出的觀點。現就第三部的新材料,對前文的兩大論點再作補充。
比較複雜的是第一個論點。這個論點又可以分為兩層:一、青豆=天吾的小說人物;二、天吾=作者=教祖=神。天吾身為小說作者/說故事者的創造力,把青豆引導進入「1Q84=兩個月亮=空氣蛹=小說」的世界,這是村上春樹在小說第二部(特別是通過「先驅」教祖深田保之口)多次強調的意念。然而我也說過,村上春樹是絕對不會把任何解釋說死的作者,他喜歡把明確的東西模糊掉,把正面的信息扭到它的反面去。任何詮釋的對錯,最終也會構成梅比斯環的模樣,表裡不明,內外不分,真作假時假亦真。所以,我絕對沒有期待在第三部會出現「青豆發現自己只是小說人物」或者「天吾揭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其實就是《1Q84》」這樣的終極攤牌。事實上,在情節或事實的層面上,我的假設完全站不住腳。通過第三者牛河的敘述角度的介入,原先有可能是天吾一廂情願的想像和通過小說再現的「跟青豆超越時空的純愛」,獲得了事實上的客觀性。牛河的深入調查確認了天吾和青豆的童年經歷,以及兩人曾經同校同班的事實。(當然兩人曾經一度在放學後於無人的課室裡手牽著手,以及此一短暫接觸在兩人心中所造成的永久性銘刻,則是牛河無論如何高明也無法觸及的秘密了。)牛河的調查,把我原先以為可以分隔開來的「真實世界」(1984)和「虛構世界」(1Q84)搭通了。青豆實有其人,她不是天吾創造出來的幻象。而且,青豆對天吾的想念和渴求也是真實的。青豆和天吾,真的是如此超現實地在當年幾乎沒有深入認識的情況下,在分隔的二十年間彼此思念,並且在二十年後奇蹟地在1Q84(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世界裡重逢。這樣的「客觀事實」被信奉現實主義的偵查專家牛河證實了。青豆的身世不是小說,不是虛構。全賴牛河的專業能力、超凡第六感和「死咬著不放」的精神,甚至可以說單純因為牛河的介入和存在,一切都變成真實。牛河其實並沒有調查出和推論出任何我們未曾在小說第一、二部知道的事情。換句話說,他的敘述本來可謂毫無新意。可是,他作為第三者的證言,卻把青豆和天吾隔世相戀的故事由不可思議變成真確無疑。在小說第三部把原先只屬小配角的牛河,提升到跟天吾和青豆平起平坐的敘述視點的程度,實為村上的神來之筆,令人讚歎。這出奇不意的安排幾乎把我原先的假設完全摧毀了。
我是說,幾乎。原因有三。第一,牛河並不完全代表「真實性」。相反,他經歷了真實性的失喪或崩潰,或者現實主義信念(或實務精神)的自我毀滅。以他的精明、幹練、專業、不帶半點感情和「死咬著不放」的個性,他本來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事實上他幾乎完成了他那不可能的任務,像大海撈針一樣把那些極為微小的線索連上,向著天吾和青豆的秘密關係步步迫近。他只差一步就找到青豆的藏身之所,可是最後卻曝露了自己的存在,慘死在Tamaru的手下。牛河並不敗在那絕無僅有的一刻的不小心——被青豆看見他在兒童公園溜滑梯上看月亮,並被青豆跟蹤找到他藏身監視天吾的處所。他敗在兩個月亮的手上。他敗在被牽引進1Q84(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世界。在如此這般的一個違反現實的世界裡,牛河的現實主義和實務精神徹底失效。雖然青豆和天吾經歷重重險阻,但隨著小說第三部的發展,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兩人可以全身而退。(接近結局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沒法從首都高三號線的太平梯逆向逃出。一旦掃除路上的障礙,朝向這樣的終點的邏輯動力實在太強,連作者自己也無法以意志轉移。)相反,牛河陷身1Q84,卻是必死無疑的了。他缺乏逃出去的必要條件——愛與創造力。(在無理的世界裡,最無理的純愛變成了最強大的力量。)說到底1Q84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它的最大特徵是消滅任何真實性和肯定性。於是,通過牛河的調查所確認的客觀事實,卻因為牛河的自身難保而喪失了現實基礎,並且被整個納入真假難分的世界結構裡。牛河本身,跟青豆和天吾一樣,也可以被理解為一個二度虛構的小說人物——第一度虛構為《1Q84》作者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第二度虛構為天吾所寫的小說(兩個月亮的世界)中的人物。我們有理由這樣理解:跟青豆一樣,牛河也被天吾的寫作所召喚,進入1Q84的世界裡,擔任他和青豆之間的搭橋人的角色。在這樣的意義下,牛河的介入並未推翻我所提出的,存在「小說中的小說(二者互為表裡、真假不分)」的假設。
第二,參差不齊和前後矛盾正是《1Q84》這部小說的特色。對於《1Q84》(甚至可以說是對於村上春樹),我們不可能要求完整性。要不你就接受它,說這是想像力和開放性的表現;要不你就拒絕它,說作者毫無章法、亂寫一通。而村上有本事把小說的混亂變成小說的題材。對天吾和青豆來說,在1Q84的世界裡,唯一肯定的事情,就是甚麼都沒法肯定,而這悖論也適用於小說《1Q84》。這既造成了閱讀困難,但也同時提供了閱讀的方便。雖然你知道怎麼也無法讀對,但你也可以寬心,因為你無論怎麼讀也不會錯。我不是詭辯。這絕對是村上春樹親手設計的奇妙機關(如果對如此不確定的狀態能用上「設計」這個詞的話)。這樣說來,只要村上喜歡的話,《1Q84》能容納任何東西。當然,要容納任何東西,作者也不是可以好逸惡勞的。在《1Q84》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努力組織和合理化種種意念的痕跡。(無論多麼無理的事情,也必須通過合理化的程序,才能被收納到小說裡去。這是小說創作的基本邏輯要求。)來到第二部的時候,諸種意念展開的千頭萬緒,有難以收拾的勢頭。所以,我們可以把第三部看作整理和修補前兩部的紛繁甚至混亂的線索的嘗試。第三部的情節和行動相對地少,大部分時間是靜態的思索和聯繫。牛河的部分幾乎只是已知的事實的重新確認,通過他並沒有發現任何新事物。一些在之前兩部裡面發展得如火如荼的線索,來到第三部不是無疾而終,就是被輕輕打發掉。比如說,對邪教教派的探討變得可有可無,教派的力量也變得脆弱可憐,連所謂Little People這樣重要的神秘勢力,在第三部裡也近乎退場了,只是在接近尾聲的時候才從死去的牛河的嘴巴裡爬出來,擺一下捲土重來的姿勢。最令人震驚的,是原本的核心人物深繪里,也即是整個《空氣蛹》小說的「始作俑者」,在第三部竟然只是稍一亮相便被完全抛諸腦後!當然村上也難免要為此作出解釋,說教派已經改變態度,認為深繪里對他們不再存在重大威脅。但一個核心人物遭到這樣輕忽的打發,於讀者而言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接受的。如果連教派和深繪里也可以置放一旁,「青豆作為天吾小說的人物」或「天吾作為小說家和創造者」的主題在第三部被懸置起來,停止經營和發展,也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情。第一、二部實在留下太多要處理的線索,在應接不暇的情況下,忍痛割愛也是無可避免的做法。
上面說的是《1Q84》前後不一致或未有貫徹的地方。但這對村上春樹似乎沒有造成太大困擾。原因很簡單:1Q84就是把現實性的單一和線性時間觀念徹底打破的世界。在第三部裡安排青豆在匿藏中閱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意圖相當明顯。那是對時間此一觀念和經驗作出多義性理解的經典小說。既然時間沒有絕對的前後之別,那我們也不能要求在小說前兩部開展的主題一定要在最後一部得到完滿的總結。反之,小說第三部也不能以時間線上的結論來推翻前兩部的設論。我就前兩部所作的假設,基本上沒可能以第三部來加以證明或否定。根據時間不一致的原則,沒有出現「青豆發現自己是小說人物」或「天吾揭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就是《1Q84》」的發展,並不至於推翻「青豆乃天吾筆下的人物」的設論。事實上,我有理由相信村上刻意讓讀者同時持有超過一個互相平行的解讀方法,也即是說:天吾和青豆的故事既是真實的,也是虛構的。互相矛盾的讀法並不互相排斥,反而並存。Tamaru的說話再次發人深省:「沒有模式的話人是無法生存的。就像對音樂來說的主題一樣。」(v.3 p.256)可以這樣說:《1Q84》由眾多模式(mode)或主題(motif)交織而成,這些模式或主題有時互相呼應,有時互相衝突,而最終並沒有形成一個一致的系統(system),因為時間本身就不是一個一致的系統。模式或主題間的參差不對位,於是便得到了寬容的接納,甚至是正面的鼓勵。作者因此也不必臉紅或心虛,因為他從這樣的時間觀得到充分的受權,去做那最終沒法被完全理解的事情。我是說「沒法被完全理解」而不是「完全沒法被理解」。《1Q84》就個別的模式或主題來說,是極其可解的,而作者也做出了解釋的努力(當然同時也做出了妨礙理解的努力),但把所有模式或主題放在一起,一個簡單一致的理解便成為不可能。而奇妙的是,整部小說就是一個就模式或主題的理解不斷演變和不斷修改的過程。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村上春樹隨意亂寫,但他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顯然多次舉棋不定,甚至改變主意。我無意說這是個技術問題,並且加以詬病,質疑村上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能力。那肯定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觀念的問題。我幾乎可以肯定,村上一早就設定了小說的起點和終點(也即是1Q84的世界的進入點和逃出點),但是,對於如何由起點到達終點,相信村上在寫作過程中的任何一刻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因為,可能性實在太多了。而村上選擇了最危險的方法——同時採取多條不同的路徑。結果說明,有些路徑不通,有些路徑和別的路徑交錯、分叉、重疊,有些新的路徑又憑空出現。但這眾多的路徑可以說是「同時」行進的。這令我想起量子物理學中的sum over histories理論。一粒光子事實上是同時採取所有的路徑到達目的地,雖然我們看到的路徑只有最快最直接的一條,也即是可能性最高的一個選擇。但這並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時間不只一個。Histories永遠是眾數。
第三,以「青豆=天吾小說中的人物」和「天吾=作者=教祖=神」這兩層假設所作的「小說寫作自我指涉」,到了第三部其實並沒有減弱或淡化。小說創作的參考者已經由第一、二部的契訶夫換成普魯斯特。在第二部尾聲,當青豆把手槍放進口中但最後卻沒有發射,我們便已經可以預視到契訶夫小說功能觀的退場。代之而來的是普魯斯特的小說本體論,也即是小說作為時間本身的模型的觀點。當青豆提到手槍最後可能不會發射,Tamaru相當機智地說:「沒有比不發射更好的事了。現在已經是接近二十世紀的尾聲了。和契訶夫所在的時代情況有點不同。馬車已經不跑了,也沒有女人再穿緊身胸衣了。世界雖然經歷了納粹主義、原子彈,和現代音樂,總算還活了下來。在那之間小說的寫法也改變很大。」(v.3 p.406)當然1984年距離普魯斯特也已經五十年,而村上寫作《1Q84》的二十一世紀初就更遙遠了。契訶夫已經不能作為恰當的參考座標。無論如何,「小說寫作方法」依然是個重要隱喻,而天吾正在寫作自己的小說這一點也被多次重提。「天吾現在正在寫的長篇小說,是把《空氣蛹》中所寫的世界就那樣繼續寫下去,[…] 但故事擁有自己的生命和目的。對天吾來說,那裡已經變成不是虛構的世界了。」(v.3 p.284)讀者從來不被告知「天吾正在寫的長篇小說」的確切內容,但卻不斷被提醒它的真實性。我們不斷被引導,把「天吾正在寫的小說」和「天吾置身其中的《1Q84》這部小說」聯繫甚至重疊,但我們永遠不會得到確認。最後天吾跟青豆逃出1Q84的世界,身上帶著的僅有的重要物件中,就有那寫了一半的小說稿。我們因此感覺到存在著兩個天吾——「在寫小說的天吾」和「被寫進小說的天吾」,或者「作為小說家的天吾」和「作為小說人物的天吾」。有趣的是,前者在第一和第二部比較強,進入第三部後,卻漸漸讓位給後者。在第三部中,「人物天吾」差不多毫無作為,對事態近乎完全無知,而且處於極為被動的狀態,全靠青豆的引導和帶領,最後才能走出1Q84的世界。但我們也不能否定,「作者天吾」在背後發揮作用的可能性。
與之相反,青豆在第三部裡雖然行動力受到限制(因為被教派追捕而必須長時間匿藏起來),但意志力卻變得越來越強。是她通過跟蹤牛河而找到天吾的住處的,也是她主動提出要跟天吾見面,並且一起「移動到別的地方」的。關於青豆的角色轉換,第三部第二十三章有很長篇的表述。過去的青豆以為,她是被動地被天吾帶引進1Q84的世界的,但她現在認為事情並非偶然,而是她主動的選擇。「在這裡也是我自己主體性的意思。」「而且我在這裡的理由很清楚。理由只有一個。就是要和天吾相遇、結合。那是我存在這個世界的理由。不,以相反的看法來說,那是這個世界存在我心中的唯一理由。或者那就像對鏡般無止境反覆下去的悖論。我被包含在這個世界中,這個世界被包含在我自己心中。」(v.3 p.360-361)而青豆的所謂採取主體性的意思,就是由「人物」變成「作者」:「而且如果那是天吾的故事,同時也是我的故事,我應該也可以寫出那情節。應該一定可以在那裡添加寫進甚麼,或把上面所寫的甚麼加以改寫。而且最重要的是,結尾應該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來決定。」(v.3 p.361)「在這新的故事裡我和天吾是一組team。我們兩個人的意思——或做為意思潛流的東西——化為一個,創作出這複雜的故事,讓它進行下去。[…] 我們創作故事,另一方面故事推動著我們。」(v.3 p.362)這裡非常清楚地用上了「寫作故事」作為把握自己的人生發展的比喻。但這並不只是一個比喻。這是青豆作為人物的反動。她不要繼續作為人物被作者天吾引導,她要成為作者,成為天吾的合作者,成為她和天吾的故事的合寫者。她要得到「主體性」。這無疑是關乎小說寫作本身的重大宣示。在《1Q84》的開頭,作者天吾把人物青豆引領進兩個月亮的世界,在《1Q84》的結尾,人物青豆要成為作者,帶領變成人物的天吾從兩個月亮的世界逃出去。天吾的小說,因為人物青豆的幻化成真、反客為主,而得以完成。這可以說是「青豆乃天吾小說中的人物」這一假設的最令人意外的結局。它沒有推翻這假設,反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把這假設推到極致——人物和作者其實互為表裡。
這樣看來,牛河的角色就更加耐人尋味。在第三部裡,牛河不但並列為第三個敘述角度,從配角提升到近乎具有主體性的程度。他是青豆和天吾以外,第三個看到天空上掛著兩個月亮的人。所以,照理他跟另外二人應具備某種質的相同,但是牛河最終也沒有獲得如青豆和天吾那樣的主體性。他不但沒能逃出兩個月亮的世界,反而死在那裡。牛河被提升為主要人物,得到了向讀者講述童年成長和成年經歷的權利,慢慢成為了在小說方法上的一個「立體」人物,或所謂「有血有肉」的人物。雖然猶如他的長相一樣,他的故事一點也不討好,但他好歹也如男女主角一樣,有了自己獨立的故事。可是,雖然如此,牛河從一開始卻只是一個工具。他在小說第三部的寫作上,扮演了把青豆和天吾連繫在一起,讓他們彼此得以找到對方的角色。他原來的任務是要找到青豆的行蹤,把她交給教派處置,也即是破壞青豆和天吾重逢和結合的可能性(雖然他沒法知道這一點),但非常諷刺地,正因為他處理此事的超乎常人的極高效能,而促成了青豆和天吾的重逢和結合,以及更悲哀的自身的死亡。我們實在難以想像,如果沒有牛河的明查暗訪和對天吾的監視和跟蹤,青豆和天吾還有甚麼別的方法可以找到彼此。(當然可能性多的是,反正如何不可思議的巧合安排村上春樹也做得出來,但小說畢竟也有其內在邏輯的規限,而在「順理成章」的要求下,藉由牛河搭上橋樑似乎是個上佳的選擇。)所以,一方面青豆和天吾的好事得成,全靠牛河無意間所助的一臂之力,但另一方面,作為人物的牛河,淋漓盡致地發揮了小說人物的功能性作用。我在上面說過,牛河敗於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現在我們不妨再說,牛河成於作為一個功能性的角色。他在功能性方面實現了他的最大作用。當然,作為人物,牛河的下場也同樣悲慘。他在實現了他的功能之後,便被作者無情地抛棄。
牛河必死,在寫作的層面說,是因為他再沒有利用價值,而留下來會破壞小說的完整性。試從作者的角度想想,牛河這個人物除了死,還可以得到怎樣更恰當的處理?雖然我們也知道,像《1Q84》這樣的小說是沒有完整性可言的,而早前比牛河更重要的人物深繪里,也可以變成路人甲那樣說忘掉就忘掉。當然,跟深繪里不同的是,無論深繪里在故事裡的角色如何關鍵,她從來也不是一個「立體」或者「有血有肉」的人物,也即是從來也沒有「主體性」。加之以她很可能其實只是空氣蛹造出來的空洞的Daughter,所以便更無生命力可言。(這一點我在前文曾經談到,而在第三部第十八章裡天吾自己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而牛河卻由第一、二部的平面小配角躍身成為第三部的主角之一,有了發聲權,也有了自己的故事,那樣的話就不能不給他一個正式的「下場」。而這「下場」不能不是死。也可以說,按照小說發展的勢態,若不是天吾或青豆死,就是牛河死。二者天生處於對立面,不能並存。大費周章寫了線索百折千迴的洋洋三部曲的作者村上春樹,不可能不讓天吾和青豆奇蹟重逢,也不可能錯過這得來不易的純愛的高潮。因此,牛河必須死。但不要忘記,牛河是在跟蹤天吾之後,模仿天吾的動作爬上兒童公園的溜滑梯,在上面抬頭看著天空中的兩個月亮的時候,被青豆從匿藏處的陽台上看到的。而青豆就這樣跟蹤牛河而找到天吾的住處。所以,在這個極度偶然的神奇一刻,牛河是作為天吾的替身而被青豆看到的。但我們也知道影子必亡、替身必死的道理。特別是相貌奇醜、心中無愛、與惡勢力合謀的牛河。作者縱使在給予他聲音和故事的同時對他施予了某程度的同情,但當他的功能消耗殆盡,作者也會像Tamaru一樣,毫不猶豫地把他處理掉。要知道,這是「專家」的處事方式。正如當了一輩子NHK收費員的天吾父親,在四出叩門追討電波費的時候所說:「任何事情也要付出代價的。」而昇華為作者的人物主體性,並不是人人可得的。只有像青豆和天吾這樣站在正義和純愛一方的人物,才能得到主體性的恩賜。這是村上春樹給出的非常(不虛無的)正面信息。也只有如他們倆,才能抵抗世界,免於滅亡。但牛河之死,卻給出了非常殘酷的信息,那就是功能性的存在永遠沒法得到救贖,甚至會死得很慘。村上連牛河的死屍也不放過,讓Little People把他的口當作通道走出來,製作新的空氣蛹。(情況猶如深繪里〈空氣蛹〉小說中死去的盲眼山羊一樣!)我們絕對沒法想像,Little People從天吾或者青豆的屍體的口中走出來。這樣違反美學和常情的想法,恐怕連村上春樹自己也難以接受吧。牛河真的太可憐!
由是來到我在前文中所提出的第二個論點,也即是村上春樹對世界末日的執迷和他的「反世界」純愛觀。這個觀點基本上無須修正,新出的第三部只是提供更多的證明而已。第三部跟前兩部最鮮明的分別,是「世界」的全面退卻。小說開首著意經營的社會性向度,在第三部大大縮減。關於邪教教派的主題幾乎抛諸腦後,以Little People為象徵的當代世界的新型態宰制也沒有繼續探討。政治和社會空間零碎化成間或提及的新聞內容。第三部在空間上給人極度幽閉的感覺,外部的行動極少,人物大部分時間處於單獨狀態,並且長期待在閉封的房間裡。天吾、青豆和牛河三個主角,分別置身(匿藏)於三個狹小的房子裡,有人窺視,有人被窺視,又或者窺視人的人卻反過來被窺視。最鮮明的戶外空間如兒童公園溜滑梯和通往高架高速公路的太平梯,也只屬過渡性。到了期待已久的終場,天吾和青豆的終極結合也是發生於酒店套房裡。回想第一、二部,當然也不乏這種封閉空間。教派基地固然是禁錮場所,教祖是在酒店房間裡被青豆殺死的,而堵車中的計程車也可以算是一種幽閉空間。而全書最核心的幽閉意象,非「空氣蛹」莫屬。失語而且無感的深繪里,更是一個活動的幽閉物。而如果我在前文提出的「空氣蛹=小說」的說法成立,《1Q84》這部小說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幽閉結構。幽閉結構落實到個人的生存狀態,就是孤獨。這是天吾和青豆所共同承受的痛苦。而為了打破孤獨的禁閉,他們矢志要找到對方。有了另一個人,有了愛,就不再孤獨,不再幽閉。是這樣嗎?
第三部最具震撼性的構思,莫過於患了失智症的父親昏迷在療養所病床上,卻在意識裡悄悄去到別的地方,繼續以他一生唯一引以為傲的身分——NHK收費員——四處叩門追討費用。無論是青豆、深繪里,還是牛河,也曾在房子裡聽到那可怕的用拳頭叩門的聲音,和外面那自稱NHK收費員的男人令人顫慄的說話。而跟據天吾的理解,那門外的索命鬼一樣的收費員,就是他父親。奄奄一息的父親病臥床上但卻又能同時出現在另一些地方催收費用,這樣的事情事實上是如何做到的,村上當然不必解釋。這只能視為無數奇異事情之中的一件。「我知道你就在裡面」、「你不用再假裝」、「任何事情也必須付出代價」、「你最好還是開門」、「我一定會再來」等恐嚇式的話語,與其說是一個普通的收費員的說辭,不如說是NHK所代表的龐大現代體制的苛索。天吾父親以NHK收費員的身分完成自己的人生,連遺願也是穿上收費員制服進行火化,這實在是教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別忘了小時候被迫跟著父親逐家逐戶收費,在天吾的記憶中是和跟「證人會」的母親一起出外傳教的少女青豆連繫在一起的。NHK、「證人會」、「先驅」等這些組織,就是村上春樹所描繪的「世界」的重要象徵和組成部分。這些東西奪走人的個性和自由,把人變成一個機械性的、功能性的配件。而這些組織背後的支配性力量,村上稱之為Little People。「世界」這個詞在村上的小說裡肯定是關鍵詞之一,而且意義往往是負面的。村上的人物從來不能安住於世界。他們都受到世界無形的侵擾,無端受苦。而到了《1Q84》,村上首次教他的人物奮然起來,向世界反擊。青豆在村上小說人物的系譜中無與倫比,是個強度近乎超人的女英雄。天吾表面上較像典型的村上式柔性男主角,善良但缺乏行動力,但因為他是小說作者,所以內裡也潛藏了巨大的能量。強大的作者天吾跟強大的人物青豆結合,成為了強大的二人組。所以結尾他們沒可能沒法從1Q84逃出去。他們如果獨自一人也有其脆弱的一面,但當二合為一,基本上是無可阻擋的。這就是整部《1Q84》想說的東西。可是,他們縱使強大,他們能對世界怎樣?他們真的能跟世界對抗嗎?他們能通過這對抗毀滅這個「邪惡」的世界,或者至少是衝擊它,或者至少是對它造成一點點改變嗎?答案是不能的。他們看似堵塞了Little People的通道,但Little People最終還是會找到另外的通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即使是村上所能想像的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和最強大的組給,能做到的也只不過是逃走。逃到另一個世界,又或者,逃到另一個房子,另一個幽閉空間裡。天吾和青豆的命運,就像是永恆地逃避追殺者的亡命天崖之徒,只能在這個或那個房子裡找到暫時的匿藏之所。要真正的面對世界,與世界對決,他們還是必須從幽閉之所「開門」出來。要對付那永遠駐守在門外的NHK收費員,他們不能一直假裝不在。
村上春樹一定知道這個道理。但在《1Q84》的結尾,他還是選擇迴避。他選擇暫時忘記外面的世界。他寧願相信,純愛可以不受世界的侵害。他必須實現天吾和青豆二十年來的等待。小說立即由巨大的複雜變成巨大的簡單。天吾和青豆「有情人終成眷屬」,緊握著手在溜滑梯上看天上的(兩個)月亮。連不動感情的Tamaru聽到青豆這樣的願望時,也「佩服地」說「非常浪漫」。最後二人逆方向爬上太平梯,回到青豆進入1Q84年的世界的高架高速公路,成功逃出兩個月亮的世界,並且立即到酒店的高級套房裡做愛,然後並肩站在大玻璃窗前一邊喝紅酒一邊看黎明時分行將消失的(一個)月亮。這樣美滿得過於高格調的終場,與1Q84的離奇詭異相比,是那麼的平板乏力。就算不能說是令人失望,至少也肯定是缺乏驚喜。不過,村上春樹當然不會就這樣劃上句號。他絕不會讓任何的情節或句子有過於肯定的含義,他肯定要讓它產生歧義和懸念。所以他在末章暗示,他們逃去的那個世界很可能不是原來的1984年的世界,而是另外的有著不同的法則的世界。(是廣告板上的Esso老虎左右對調過來的世界。)雖然逃出了Little People的世界,但沒有任何世界是安全的。青豆立即自我警告,「這個世界可能有這個世界的威脅,可能也潛藏著危險。而且也可能充滿了屬於這個世界的許多矛盾。」(v.3 p.458)真正安全的世界,就是只有青豆和天吾(或再加上青豆腹中懷著的「小東西」)的世界,但嚴格來說,兩個(或三個)人的關係,是無法形成足以稱為「世界」的東西的。「世界」永遠在外面,威脅著個人的安全和真正的情感關係,而且世界永遠矛盾和混亂,充滿幻影和惡魔。唯一真實的,是兩個純潔靈魂之間的愛。是以愛與世界勢不兩立。
而愛的結晶,是在九月大雷雨之夜,青豆跟天吾在無性交(甚至是無見面接觸)之下孕生的骨肉。當時青豆在酒店房間刺殺教祖,而同時間天吾在自己家中被動地跟身為Daughter的深繪里性交。以無法理解的方式,兩人並行的行為導致了青豆懷上了天吾的孩子。(作為忠實讀者,我們只能相信這樣的「神跡」。)從教派的角度,青豆和天吾成為了他們新的Perceiver和Receiver,負責聽Little People傳達的聲音。所以教派後來的目標由追殺她轉為招攬她。而青豆也感到自己扮演著Mother的角色,以自己的身體為空氣蛹,製造出自己的Daughter。可是,她和天吾也無意投身教派。他們要以自己的方式,實現這些奇異的角色。可是,無論是Mother、Daughter、Perceiver、Receiver或者空氣蛹,也是屬於1Q84或者是天空上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事情,而且有它們特定的含義。他們怎可能同時扮演這些角色,但又不擔負這些角色的內涵?又或者,無論他們逃到哪裡,只要他們還是待在那幽閉的「房間=空氣蛹=小說」的空間裡,他們依然無法逃出世界的魔掌?他們的孩子,在從母親的子宮打開門出來的時候,究竟會是一個真正的純愛的結晶,還是從屍體口中走出來的Little People所製作的空洞的軀殼?
純愛小說是當代社會的產物,也是當代經濟的成功商品,但奇怪的是,純愛小說沒有任何社會功能。它既沒法改變世界,更沒法建構世界。純愛小說試圖自外於世界,於是也就得到無效於世界的結果。純愛小說本質上是天真的。它不可能老練,因為它拒絕參與到世界事務之中。因此它也是脫離現實的。村上春樹一定知道這一點。但他偏偏要把純愛小說變成對抗世界的方式。我願意相信他這樣做是真誠的。但他這樣做也注定沒法取得成功。村上春樹花費了巨大的氣力,告訴我們一個簡單的信息:愛可以戰勝世界。可是,世界既龐大,而且不止一個。而彼此相愛的人,和他們之間的愛,卻是那麼的稀有和渺茫,而且是不能複製的。能從1Q84逃出來又如何?世界外面永遠是另外的世界。而世界是不會放過任何人的。這真的教我非常,非常的憂心。

2010年10月7日

2010年10月7日 星期四

末日教主村上春樹——作為空氣蛹的《1Q84》 2/2

作為教祖的作家與世界末日

讓我們再回到文章開首提到的,評論家認為村上春樹在《1Q84》中所作的突破性轉變。讓我們再思考:村上的新作真的比從前更關注現實嗎?更涉入社會嗎?更願意從「雞蛋」的角度面對「高牆」嗎?還是把「雞蛋」的脆弱蛋殼,利用說故事的「魔法」,變成另一種「高牆」?我說過,就村上春樹的小說來說,「高牆」和「雞蛋」從來也不是選項。他自始至今,也「堅持」站在「空氣蛹」的一方。作為小說的意象,空氣蛹這東西同時擁有「高牆」和「雞蛋」的雙重而相反的特性。它是自空氣中抽出的隱形的絲所編織而成,看似無中生有,非常柔弱的東西,但事實上卻是堅韌無比,而且具有孕育新生命甚至是創造新世界的力量。問題是,進入空氣蛹,意味著自原來的真實世界「消失」,而另一個世界或「不是這裡的世界」,是沒有回頭路的。「小說=空氣蛹」保護人免受現實的高牆的壓迫,但它到了最終可能只是以建立想像的高牆來逃避現實的高牆的方法。而所謂跟Little People(或邪教)的具有世界存亡的重要性的對抗,很快就縮小成純愛的追求和夢幻中的實現了。村上春樹能做到,在充滿著壓迫性的政治和社會現實的小說中,一次過徹底而決絕地掃除一切現實性。而且他能夠把這寫成世界末日大決戰一樣的悲壯。這是《1Q84》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方。
這樣的世界末日大決戰,是誰跟誰的對決呢?表面上看,就是Little People跟反Little People力量的決戰。雖然書中從沒有清晰解釋Little People是甚麼,也多次強調很難說Little People是善的力量還是惡的力量,但總體感覺上,Little People是充滿威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雖然有時也會露出白雪公主的七個小矮人那樣的滑稽感。)我也不打算猜測Little People是甚麼。這是典型村上春樹式思維的產物,要拿它的意義來爭議是徒勞無功的事情。那是作為讀者只能默默地(忠誠地?無奈地?)接受的事情。Little People有時好像非常強大,但有時卻又很有局限。例如他們總是無法直接對付他們的敵人,只能在旁邊打雷生氣,或者遷怒於周邊的他人。再加上他們來到世界的路徑非常有限,很容易就被截斷或者堵塞。與之相對,反Little People的力量看似薄弱,只有十七歲失語症少女深繪里和未成名的作家天吾,或者再加上健身教練兼殺手青豆,但單單是天吾一個人的說故事能力,又常常被膨脹到具世界創造力和轉移力的程度。
要理解Little People(如果這可能的話),可能只有從它的反面Big Brother入手。《1Q84》向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致意自不待言,村上似乎也有意在權力政治的問題上,提出有異於《一九八四》的看法。小說中文化人類學家、深繪里的照顧者戎野老師的一番話很可能代表了村上的觀點:

喬治.歐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正如你所知道的,讓叫做Big Brother的獨裁者出場。當然是將史達林主義寓言化的故事。於是Big Brother的這個用語,從此以後開始變成了一種社會性的圖騰在發揮作用。那是歐威爾的功勞。不過在這個現實的一九八四年,Big Brother實在太有名了,變成了太容易看透的存在。如果在這裡Big Brother出現的話,我們可能會指著那個人物這樣說:「小心。那個傢伙是Big Brother!」換句話說,在這個現實世界已經沒有Big Brother出場的一幕了。取而代之的是,輪到這Little People式的東西出場了。你不覺得是很有趣的對比嗎?

的確很有趣。如果Big Brother是很容易察覺,很容易定義的東西,Little People就是相反,很難察覺、也很難定義的東西了。這是村上春樹最為聰明之處。他對Little People既作出定義(跟Big Brother相反),但又沒有真正下定義。說了好像沒說但又比沒說多說了一點點,或者以說話的(徒具)形式而非內容為意義,這就是村上語言的惑人之處。以二十一世紀初的後見之明,我們當然知道1984年已經不是Big Brother的時代了。極權主義作為一種政治體制似乎已經失去存在條件。資本主義自由社會在不斷擴張,攻破共產主義的陣營,奪得世界大部分地區的控制權。權力的來源已經不是單一的獨裁領導,而是難以鎖定的、互相交織的複雜網絡——糅合了政治、經濟、媒體和宗教權力的集合體。Little People會不會是這種新型態的自由主義的圖騰?還是,Little People象徵著無數沒有面目、沒有善惡之分,但力量卻足以主宰事物的生滅的消費者?Little People的出現是否標誌著八十年代開始的消費主義的擴張?也因此當代日本文化,本身就是空氣蛹式的文化?我沒法肯定。可是,獨裁者的角色並未一去不返。Big Brother以某種形式,依然頑強地殘留在某些權力領域內。
世界善惡的對決,最終其實是Big Brother跟Little People的對決,而不是反Little People二人組(天吾+青豆、或天吾+深繪里)跟Little People(及其代理人教祖)的對決。又或者,根據教祖深田保所說,「平衡本身就是善」(v.2 p.181),所以最終並無所謂善惡對決,而只有平衡和失衡的交替。在天吾跟深繪里在雷雨之夜性交之後(同一時間教祖在酒店房間內自願被青豆終止生命),根據Perceiver=知覺者和Receiver=接受者性交的模式,天吾已經取代深田保成為新的教祖。這樣的轉移或繼承建基於一個頗為大膽的假設——跟天吾性交的深繪里其實是空氣蛹創造出來的Daughter。根據〈空氣蛹〉的描述,Little People通過製作空氣蛹,製造出教團「先驅」裡面的少女的複製品。原本的少女的實體稱為Mother,而空氣蛹複製出來的稱為Daughter。Daughter並不是實體,而是「觀念上的形體」,又因為是Perceiver=知覺者,所以扮演跟Receiver=接受者(也即是教祖)性交以傳達Little People的訊息的巫女的角色。因此教祖才能自辯說他跟少女(首先是自己的女兒深繪里)的性交其實不能算是強暴,而是「多義性的合體」,而他在整個儀式的過程中是被動的。他經歷了全身肌肉僵硬不能動彈的極度痛苦,而期間下體卻堅硬地勃起,以供巫女跟他性交然後讓他在巫女體內射精。(作為擁有普通常識和道德觀的讀者,我們很難像青豆一樣輕易信服這樣的歪理,但那畢竟是小說內部的邏輯,不容站在小說外部去加以否定。)我們回頭去看看深繪里這個人物。她的缺乏表情和感情,以及她的語這障礙,完全符合Daughter的狀態。跟深繪里在雷雨之夜性交的時候,天吾對深繪里的耳朵和性器有這樣的形容:「看起來就像是剛剛才製造出來的東西。那可能實際上就是剛剛才製造出來的也不一定。剛剛出品的耳朵,和剛剛出品的女性性器非常相似,天吾想。那看起來都像朝向宇宙,很注意地傾聽著甚麼似的。」(v.2 p.225)這裡面說的新品的特性,令人聯想到從空氣蛹製造出來的Daughter的特性,而像耳朵在傾聽宇宙,則令人聯想到Perceiver=知覺者的角色了。而天吾當時的狀態就像教祖所說的一樣,全身沒法移動而只有性器勃起。他也同樣在被動的狀態下跟深繪里性交並在她體內射精。事後深繪里對天吾說她不會懷孕,因為她沒有月經。第二天天吾再次確認這回事,深繪里說她十七年來從來沒有月經。根據教祖所說,Daughter因為只是觀念上的形體而非實體,所以是沒有月經,也不會懷孕的。此外,在跟深繪里性交後,天吾看到天上掛著兩個月亮。根據小說〈空氣蛹〉,天空中出現兩個月亮是Daughter醒來的標記。從各方面顯示,深繪里是Daughter。在第二冊第二十二章,深繪里明確地指派天吾說:「你擔任Receiver=接受者的角色。」而她自己則扮演Perceiver的角色。當天吾把「兩個人合為一體」理解為好像合寫〈空氣蛹〉這樣的事情,深繪里卻說意義並不一樣。深繪里沒有再解釋下去,但我們可以猜想,天吾的新任務不只在改寫故事的層次,他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新的教祖。他接替了死去的教祖,也即是深繪里的父親的位置。不過,我不是說,天吾因此會接任教團「先驅」的領導的任務,扮演跟生前的深田保一樣的角色。事情並不是這樣直接的。我指的教祖,是象徵意義上的教祖,這當中可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青豆所信仰的,純愛宗教的教祖。(深田保說過青豆的愛是一種宗教。)另一方面是在說故事或寫小說的層次,創造和主宰虛構的「王國」的教祖。
我不肯定深繪里是不是自一開始就是Daughter,還是實體的Mother在過程中某一點被調換了。但我可以肯定,從她由躲藏中突然現身,住進天吾的家,以至跟他性交,這之後的深繪里擁有所有屬於Daughter的特性。深繪里是Daughter的意義在於,天吾因此成為了Receiver和教祖的接班人。我說正邪對決存在於Big Brother和Little People之間,是因為教祖所代表的Big Brother模式,本來一直被新的Little People模式所控制,但通過天吾作為作者(獨裁者)的強大說故事力量,又恢復了跟Little People模式對抗的條件。身為作者的天吾跟Big Brother有可堪比擬之處。跟深繪里談論《一九八四》的時候,天吾告訴她故事中的Big Brother在不停改寫歷史,他以嚴厲而黑白分明的語氣說:「剝奪正確的歷史,就像剝奪人格的一部分一樣。那是犯罪。」(v.1 p.349)可是,當深繪里指出「你也在做改寫」,天吾笑著否認說:「我只是把妳的小說整理得方便閱讀而已。這和改寫歷史是相當不同的。」(v.1 p.349)天吾當時大概還沒有想到,自己其實也有改寫歷史的意圖(甚至是能力),也即是他後來跟年長情人說的:「在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在於可以改寫這裡的世界的過去。」(v.1 p.419)這不是跟Big Brother所做的如出一轍嗎?當然,作為說故事者的天吾的Big Brother模式跟體制上的Big Brother不同。我不是說天吾變成了獨裁者,也不是說村上春樹擁護極權主義。但在Little People當道的時代裡,Big Brother模式似乎是唯一對抗的方法。天吾作為全知和全能神,也即是終極意義的Big Brother,具有巨大的威力。青豆不是一直期望著「王國」的來臨,在吞槍自盡之前,不是說「神在看著妳」,「Big Brother在看著你」嗎?正如上面說過,對置身於天吾的「身體」和「文體」內的青豆,她的「王國」是天吾的意識世界,她的神、她的Big Brother是天吾。也許Little People想通過深繪里把天吾變成新的代理人,可是,天吾的Big Brother力量又非常強大,反抗力甚至比教祖更為厲害。小說家始終逃不出作為「教祖」或「獨裁者」的命運。村上春樹通過《1Q84》向《一九八四》的致意,在於把政治上的Big Brother置換成小說創作的Big Brother,並且利用小說的Big Brother去對抗新興的Little People。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把Perceiver跟Receiver性交的過程視為寫作的隱喻。作者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就像全身僵硬的教祖一樣,在持續的勃起中跟人物(觀念的形體)進行多義性的性交和射精,並且承受被視為強暴犯的罪名。但因為人物並非實體(沒有月經),所以這樣的性交並不會帶來懷孕,也即是不會帶來真正的新生命。可是,在過程之中卻會產生神奇的訊息交接,就像天吾被帶回十歲那年的時空,重新體驗跟青豆的握手一樣。
不過,無論我們如何努力,我們也無法把《1Q84》裡面的全部符號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圖畫。無論是Big Brother模式、Perceiver和Receiver模式,還是空氣蛹模式,也可以理解為寫作的隱喻,而之間是沒有整齊的接合點的。總有重疊或缺漏的地方。我們再來考慮Little People創作空氣蛹的模式。深繪里口述、實際卻是天吾寫出的〈空氣蛹〉,是整部《1Q84》的根源和核心,但有趣的是作為讀者我們一直未能讀到它的內容,直至第二冊接近尾聲的第十九章,而且是通過青豆的覆述。它本身就像個空心的外殼,讀者無從看到它內部的真像。正如青豆所說:「一切都從這個故事開始。」(v.2 p.316)反過來說,沒有〈空氣蛹〉這個故事,所有事情也不會發生,所有人也不會存在。根據〈空氣蛹〉這個故事,無論Little People是正是邪,第一個把這力量引入這個世界的人,是一個少女。(也即是深繪里,因她稱聲故事中的事情都是她真正的經歷。)她在教團裡被罰看守死去的盲眼山羊,在晚上Little People從山羊的口裡走出來,開始製造空氣蛹。Little People說空氣蛹裡面的是少女的Daughter,而少女自己是Mother。當Daughter醒來的時候,天空的月亮會變成兩個。Little People又告訴她Perceiver和Receiver的事情。後來少女逃出教團,在外面生活,Little People卻向她報復,害死了她的朋友Tooru。最後,少女決定製作自己的空氣蛹。她試圖藉此打開通道,尋找Little People來自的「那個地方」,解開所有謎團。Little People本來製作的空氣蛹有甚麼意思,不易理解,但最後說到少女製作自己的空氣蛹,我們卻可以理解為「編織和寫出自己的故事」。後來天吾參與到〈空氣蛹〉的改寫,加入了自己的想像和創作。這個改寫〈空氣蛹〉的過程,又激發天吾創作自己的故事。根據我上面的推論,天吾的故事其實就是青豆的故事、1Q84的故事、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由此層層遞進,我們有理由說,空氣蛹成為了說故事、寫小說的源頭和意象。作為故事或小說的空氣蛹具有兩方面的功能:一是創造新生命和新世界的功能,一是打開通道、尋找意義的功能。這兩個功能可能重疊,但也可能互相排斥。按照《1Q84》的原理,創造新世界的同時,意味著原來的世界的消失或終結,而空氣蛹製造出來的生命,只是無實體的、「觀念上的形體」。可是,小說家(天吾以及村上春樹)卻又相信,虛構的世界裡面可以找到真實。就像教祖對青豆說,「在這個世界所嚐到的痛,是真的痛。這個世界帶來的死,是真的死。流的是真的血。」(v.2 p.202)又或者是天吾所堅信的,青豆「既不是概念,不是象徵,也不是比喻。而是擁有溫度的肉體,和躍動的心靈的真實存在。」(v.2 p.267)由是觀之,世界的切換並不以真假區分,而是以愛。教祖說:「妳如果不相信世界,或如果其中沒有愛的話,一切都是假的贗品。」(v.2 p.204)如果沒有愛,真實的世界也是假貨,相反,虛構的世界也可以成為真實。所以,空氣蛹是可以創造意義,通向真相的。問題是,在怎樣的世界才能找到愛呢?再次按照《1Q84》的原理,1984年的現實世界不可能成全愛。愛只存在於1Q84,兩個月亮的世界,故事世界,不是這裡的世界,空氣蛹的世界。也即是說,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那是現實以外、世界盡頭、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大概沒有哪一位當代作家,比村上春樹更沉迷於世界末日。青豆在健身俱樂部當教練,教導女性防身術,其中的拿手絕招是撩陰腿也即是踢睪丸。青豆向男性詢問被踢睪丸的感受時,被告之是「讓人瞬間懷疑是不是世界末日似的痛」。(v.1 p.174)我們也許沒有必要對「睪丸被踢等於世界末日」作隱喻性的過度閱讀。我們要仔細思考的,是「世界」此一概念的含義,以及「世界」(及其末日)在村上小說中的意義。無論是深繪里的幻覺或想像,或者是天吾的小說或意識世界的創造力,空氣蛹所代表的,是一種非世界或反世界的東西。這跟小說加入了多少現實性、歷史性、政治性或社會性的內容沒有關係。《1Q84》最教人驚訝的,是在最政治的設定下逃離政治,在最世界性的框架下逃離世界。這裡所說的「世界」,並不是由歷史、政治或社會「事件」所構成的。不是寫入日本侵佔中國東北,寫入軍國主義,寫入六、七十年代學生運動,寫入邪教活動,就構成「世界」。《1Q84》的特殊性在於,它以非常觸目的量寫入了這一切,但我們卻讀不到這一切的質。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一切也不屬於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又或者,這一切也屬於村上春樹所極力排拒的世界。他一方面懼怕這個世界,但同時是在期待這個世界的末日,甚至是運用小說的魔法去促成它。我們很自然想到村上春樹一九八五年出版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我們甚至可以說,《1Q84》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續篇或姐妹篇。「世界末日」的來臨,並不在於發生甚麼災難,把物質上的地球陷滅,而在於一個人從這個世界消失。但這消失不是普通意義的死亡,而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另一個世界,也不是科幻小說式的另外的物理時空。村上春樹的另一個世界,是意識的世界,想像的世界,虛構的世界,小說的世界。表面上看,這是從實入虛的過程,但村上偏偏反覆強調,這另一個世界也是真實的,甚至是更為真實的。如此一來,原來的現實世界便曝露出它本身虛假的一面。這樣子迎向「世界末日」,於是便成為了一種特選子民的恩賜和福分。怪不得青豆多次把這樣的世界轉移稱為「王國」的來臨。
村上春樹的小說本來存在著一種跟虛構相衝的原理——物質身體原理。村上春樹對身體的重視甚至是沉迷,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除了頻繁而深度的性交,村上人物也十分重視身體的操練。有趣的是,在《1Q84》之中,著意把身體維持在最佳狀態的,是女主角青豆。這種心態從前通常出現在男性角色身上,或者在村上春樹自己身上。所以青豆很大程度具有村上自己的影子,這於村上小說來說十分罕見。相反,身體極度女性化(擁有大乳房)而且精神狀態異常的美少女深繪里,才是村上女主角的原型。擁有小乳房的青豆是肌肉型的年輕女性,念體育系出身,是身體構造和運用的專家,非常擅長運動和搏擊,當上健身教練,甚至以超乎常人的身手和心理強度當上了殺手,而又同時有節制地定時尋求激烈的性愛。跟男人性交對青豆來說就等於做一場有益身心的劇烈運動。至於愛,她留給了記憶中的天吾。對性的重視和對身體狀態的保養,似乎在不斷進行虛構的小說中起了穩定的作用。相對於想像和意識,或者小說虛構原理,物質身體原理似是一種現實的支柱,也是一種自我建構的方法。它是自我精神穩定和健全必不可少的依靠。可是,單純的物質身體原理並不足以構成世界,無論是個人的身體操練,還是通過性交與他人的身體接觸。事實上後者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也不涉真正的人際關係的建立和發展。青豆跟陌生男人的性愛體操自不必說,就算是天吾跟年長的有夫之婦情人持續定期的性交,也未能確立可以稱為感情的東西。他們也是徹底地孤立的人,也因此是無世界的人。至於天吾和青豆的超時空純愛,更加是連物質身體關係也沒有。雖然維繫兩人二十年之久的,是十歲時一次下課後於課室的握手,而青豆手心的溫度,似乎是天吾心中珍藏的唯一真實,以及愛的根源和根基,但當一切愛也集中在一雙手,以至於手心溫度的記憶,這小小的一點便會無限膨脹,直至佔據全世界的畫面,把現實世界排除到個人的精神和感知之外。純愛的先決條件或代價,是世界的退卻或消失,也即是村上模式的「世界末日」。物質身體原理沒法阻擋世界末日,相反,身體感官的無限放大加速了世界末日的來臨。
當然,村上式的世界末日並不真的是一切的終結,他提供了轉移或逃遁到另一個世界的方法和路徑——小說和虛構。在《1Q84》中,末日的形態就是小說中的小說,虛構中的虛構。但這另一個世界,又能不能稱為世界呢?它是在怎樣的意義下,沿用了「世界」這個概念呢?青豆在1Q84年的世界裡,多次考慮到「平行世界」的可能性,但都被推翻了。其中一次是被教祖所否定。1Q84和1984並不是兩個平行世界,並存而且可以互相出入。相反,正如小說開頭的計程車司機意味深長的說法:「不要被外表騙了。現實經常只有一個。」(v.1 p.15)而教祖說:「這裡不是甚麼平行世界。那邊有1984年,這邊有分枝出來的1Q84年,兩邊並列進行著,不是這樣。1984年已經不在於任何地方了。對妳,對我,到現在所謂的時間就只有這個1Q84年,其他都不存在了。」(v.2 p.202)他又說:「而且就我所理解的範圍,門只開向一邊。沒有回去的路。」(v.2 p.202)教祖說得沒錯,青豆最後回到首都高速公路上,發現出口被封閉了。所以,小說世界或虛構世界的原理,並不是朝向開放多元演變的,而始終如一是單線行進的。所謂逃出一個世界,只不過是進入另一個世界。在世界與世界之間,只有切換,沒有選擇。又因為逃進另一個世界之後不會找到出口,所以逃遁不但不是尋找自由,相反卻是走進封閉。那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面的意識的封閉迴路。當我們把這個末日模式跟天吾在第一冊第十四章裡面談到的小說的意義比較,我們會發現一些大相徑庭的觀念。天吾當時的想法是,「故事的功用,是把一個問題轉換成另一種形式。並藉著那移動的性質和方向性,以故事啟示解答的可能方法。」而帶著那啟示「回到現實世界」,雖然未必能立即產生實際效用,當中卻「含有可能性」。而「那樣的可能性,從深處慢慢溫暖著他的心」。(v.1 p.240)村上在《1Q84》裡面創造的故事世界,並沒有「回到現實世界」的可能,也因此沒法提供真正的解答問題的可能性。他只是在不斷的逃遁中製造更多的問題,和不斷把問題的解答推延。村上的小說世界不但不是平行世界,它更是非世界的世界,反世界的世界,也因此不能成其為世界。「世界」的本義(也即是人與人之間建立的共同空間)被抽空了,猶如空氣蛹一樣,裡面孕育和誕生的,只是非實體的Daughter。天吾與青豆的愛,並未能創造具世界意義的共同空間,一方面是由於它只能發生於虛構世界或意識空間,二方面是由於其極端的、排斥世界的純度。但這卻是村上所珍視的唯一的真愛。結論是,世界末日是愛的先決條件。不是藉著愛抵抗世界末日,克服世界末日,而是為了成全愛而不惜把世界引向末日。愛與世界,成為了不能並存的事物。
寫小說是為了逃避世界末日,但也同時是製造世界末日。因為小說本身成為了一種末日程式。讀者一旦「進入」小說,原來的世界就會消失,並且代之以「不是這裡的世界」。如果借用村上春樹的比喻,閱讀就只是一宗交通意外,一次誤闖異域,如同軌道被切換一樣,在毫無準備之下被人偷運。那切換軌道的人,當然是作者。在現實中,我們讀完一本小說,就算是像《1Q84》那樣魅惑人心的小說,依然可以抽身而出,回到現實當中。但在另一層意義上,像《1Q84》這樣的小說的閱讀,是沒有出路的。你只能進去,或者留在裡面,但裡面發生的事情的意義(如果有的話),是沒有出口的。我們沒法把裡面的任何東西帶出來。我們只能空手而回。因為,如果裡面的世界有任何意義的話,這樣的意義只可能在小說裡面才得以成立。一方面村上小說不具備現實意義——他在大寫現實的同時把現實徹底掃除掉了;另一方面它的情感意義又是極其內向的,甚至是拒絕理解和認同的——凡人如我們如何能認同天吾和青豆之間的極端純愛?而天吾和青豆的純愛純淨到一個程度,兩人之間基本上是沒有「建立關係」這回事的,是完全不須要交談,甚至連見面也不須要的。他們只須要那一次的握手,只須要把那一個瞬間凝固。兩人沒有「之間」(空間),也沒有時間的發展,所以兩人沒法構成世界,兩人也自外於任何世界,除了小說世界。這就是我說村上小說是封閉迴路的意思。「之間」的存在至為重要。在「高牆和雞蛋之間」,有世界;儘管這個世界距離完美很遠很遠,但它是人和人生存的共同世界。相反,空氣蛹是沒有「之間」的,它只有不斷退縮的「之內」。撤消了這個「之間」,世界便不復存在。如此這般地拒絕在人與人之間建立世界,也拒絕置身於真實的世界之中,在這兩層意義下,我說村上小說是世界末日方程式,而魔法小說家村上春樹是末日教主。教主的威力,在於毀滅世界,創造王國,並在當中給予特選的子民瞬間即永恆、自我即世界的幻覺。

2010年6月4日

末日教主村上春樹——作為空氣蛹的《1Q84》 1/2

村上春樹近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那「在高牆和雞蛋之間,我會站在雞蛋這一邊」的豪言,但其實村上的真正抉擇,是永遠站在「空氣蛹」這一邊。他面對的真正選項,是世界和虛構。我絕對無意懷疑村上的真誠,也不會說這是為了爭取諾貝爾文學獎而擺出的關心社會公義的姿態。但是我們必須明辨,村上的個人宣言跟村上作品的特質,並無簡單的直接對等關係。就算是評論者普遍認為大膽地涉入社會政治事件的新作《1Q84》,也不應自動地被理解為「站在雞蛋的一方對抗高牆」的小說。在根底裡,《1Q84》的村上春樹,依然是三十年前寫出《聽風的歌》的村上春樹。村上是不會「成長」的,也不會看風使舵的。他由始至終,也是那樣的反世界。村上把小說的魔力推到極致,把小說建成一個逃避(或促進?)世界末日的裝置。在這個裝置裡面,我們得到虛幻的重生,和至真至純的愛。而小說這個裝置的終極意象,或原型,是「空氣蛹」。
空氣蛹看似是一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建構這種東西,是村上最擅長的事情。但村上最厲害的,並不是在《1Q84》這部小說中創造出空氣蛹這種神奇物體,而是他以編織空氣蛹的方法,來寫出《1Q84》這部小說。最後的結果是《1Q84》作為空氣蛹的存在。以空氣蛹的意象總結出自己的小說創作方法,標示著《1Q84》跟過往的小說有非常不同的地方,也即是對於寫小說或說故事的自覺性。很大程度上,《1Q84》是一部關於寫小說的小說。它是村上春樹對於小說的功能和可能性的終極探索,我不想用「後設小說」這個術語,因為它並不足以描述《1Q84》在真實和虛構之間編織的複雜關係。如果我們接受「小說作為一種建構世界的方法」這個觀點,《1Q84》所展現關於小說創作的看法,就是「在建構(另外的)世界的同時,小說必須毀滅(原來的)世界」。
要談論《1Q84》如何建構世界並不困難。這也是一般評論的著眼點。我們首先必須知道《1Q84》裡面其實建構了兩個世界。讀者可能並沒有察覺當中有何分別(把天吾的故事和青豆的故事視為同一個關於1Q84年的故事),或者基於表面的理由作出表面的區分(同一層次而只具有先後置身其中之別的1984年和1Q84年的世界,即時間上從前者進入後者)。我們也可以把1984年的世界理解為現實的世界,而1Q84年的世界為超現實的世界,雖然後者讀來也很真實,而前者讀來卻很奇異。很可惜的是,很多評論意見也集中在前者,也即是村上春樹如何建構現實的1984年,而這樣的討論又集中在村上如何把政治社會元素寫進《1Q84》裡。在小說一開場不久,藉著女主角青豆對歷史的尋思(喜歡歷史和運動的年輕女性,是頗不典型的村上女主角),村上便作出了簡潔而頗具氣魄的歷史論斷:「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駕崩,改元昭和。日本即將進入一個黑暗而可厭的時代。現代主義和民主主義的短暫間奏曲結束,法西斯主義開始興起。」(v.1 p.8) 單看這兩行宣示,我們可能會以為自己在讀大江健三郎呢。天吾父親在二戰時期開墾中國東北的經歷、編輯小松六零年代參加安保鬥爭的背景、文化人類學家戎野老師和「先驅」教祖深田保七零年代因參與學運而被迫辭去大學教職的境遇、公社和宗教教派(邪教)的興起、NHK成為社會體制的歷程、備受(婚內)性暴力虐待的婦女的困境、以至於媒體和文學界內的種種權力問題——這些設定都為小說增添了面向世界,關懷現實的色彩。
這些內容如果在大江健三郎的小說裡出現,我們一點也不會覺得稀奇,但因為是向來讓人覺得極度自我的村上春樹,評論家的反應就有點大驚小怪了。大家也認為,村上春樹在求變,變成一個更具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高牆和雞蛋」的聲音在不斷迴響),而村上的小說也會變得更具現實性和世界性。他終於擺脫和超越那孤獨、內向和空虛的自我世界的囚牢,對廣大的世界作出有力的承擔。書名用上了《1Q84》以呼應喬治.歐威爾的著名政治寓言《一九八四》,宏大的企圖心更加顯露無遺。而與此同時,村上又沒有失卻從前的特色。他筆下的人物,同樣是社會的邊緣人,世界中的孤獨者,而這些邊緣人或孤獨者,激烈地渴求愛。因為強烈的愛的渴求,和包圍四周的壓迫性的政治和社會現實,讓我們很自然地把這些人物視為反體制和追求自由的抗爭者。青豆加入老婦人救助被虐婦女的秘密陣營,在僵化而無效的體制(警察)之外,以私刑(刺殺)懲罰性虐女性的男人,更有大快人心的效果。而深繪里結合天吾的力量跟教團「先驅」對抗,也有正邪對決的意味。這似乎證明了,村上式的反體制人物也可以面向世界,並且作出積極的行動謀取公義的執行。我們不能否定《1Q84》具有以上所說的一切意義,可是這些都是在內容或事實的層面所得出的意義,也即是村上春樹在小說中「寫了甚麼」的問題。但更重要的,其實是他「如何寫」的問題。而我想提出的是,在《1Q84》這部瑰麗奇幻而又引人入勝的小說裡,「寫甚麼」和「如何寫」形成了不能消解的衝突,以至最終後者蓋過前者,甚或是把前者鈎銷。所以,要了解《1Q84》,我們必須先解答「如何寫」的問題,也即是解開「空氣蛹」的謎團。

青豆的章節是天吾創作的小說,青豆是天吾筆下的人物

其實這並不是甚麼秘密,但至今我未曾聽任何人說出過這個最為顯而易見的事實——《1Q84》當中青豆的章節是天吾創作的小說。換句話說,青豆不是存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她是天吾筆下的人物,甚至,她就是天吾自己的分身。青豆和天吾的浪漫純愛,完全是天吾想像出來的。我們不必以偵探的精明頭腦才能「破解」當中的密碼,事實上村上已經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地、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讓我們來一一追溯當中的「證據」。
首先,是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小說一開場,青豆坐在計程車上,在正前往進行「任務」的途中。車廂內播出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而音樂帶給青豆「類似扭轉的感覺」(v.1 p.10)。青豆從來沒有聽過這首音樂,但卻竟然立即就知道那是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並且知道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作品。因為堵車的緣故,司機向她作了一個不尋常的建議——在首都高速公路下車,走太平梯到下面轉乘地鐵。青豆真的下車,爬下太平梯,繼續她的行程。表面上看世界一切如常,她只是發現警察的制服和佩槍好像有點不同了。她後來才發覺,自己經過那個奇怪的入口,進入了另一個時空。這個時空看似一切如常,但又有很微妙的根本性的不同。她把那個時空稱為1Q84,以區分於原來的1984年的真實世界。她認為「發生錯亂的不是我,是世界」。也許她原先的世界被消滅了,由別的世界所取代,「就像可以切換的鐵路道岔那樣」。(v.1 p.145)她思考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帶給她的「身體激烈的個人性震撼」時,覺得那好像「長久之間一直沉睡的潛在記憶,由於某種契機而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被喚醒」。問題是,青豆真的沒有聽過這首樂曲,對它亦一無所知。那她是如何把它記起來的?是誰熟知《小交響曲》,並且把它記起來的?是天吾。那是天吾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臨時當上管樂隊的打擊樂手,而參與演奏的一首樂曲。(天吾跟青豆曾經做過兩年同班同學,但那是小三和小四的事情,從來青豆離校,兩人從此沒有再見。所以,天吾在高中二演奏《小交響曲》一事,青豆是絕對不會知道的。)為甚麼天吾的記憶會「轉移」到青豆的意識裡去?我們可作兩種解釋:一、天吾的記憶以超現實的力量進入了青豆的記憶,並且把她扯進1Q84這個奇異時空裡,這說明了他們的愛是超時空的,而且擁有扭曲時空的巨大力量;二、青豆之所以能記起天吾的記憶,因為她是天吾創造的人物,因此她的意識就是天吾的意識。前者是個科幻式的,但又同時是寫實主義式(把一切無論怎樣奇幻的情節當作真實看待)的讀法,後者則是個關乎到小說本質和技藝的讀法。如果我們只接受前者,我們就乾脆做個天真的、輕信的讀者,甚麼都不要問了。天吾引述契訶夫說:「小說家不是解決問題的人,是提起問題的人。」(v.1 p.359)作為讀者閱讀「提問題的小說」,就算不能肯定得到解答,至少也應該延續發問的精神吧?所以,我們必須採取第二個讀法。
《1Q84》的雙線結構很容易讓人覺得,兩條線索的發展和性質是平行對等的——一對十歲時同班但卻幾乎沒有交談過而且也自此沒有再見的男女,在接近三十歲的時候,也即是1984年,竟然還深深地思念和愛著對方,而雙方的生命軌跡也神奇地越來越接近,並且慢慢糾纏起來。故事最大的懸念,就是這樣的一對「戀人」能否重遇。這是至為尋常的讀法。可是,我們只要稍為留神就會發現,兩條線索其實並不是平行對等的,而是一高一低,或者一外一內的。青豆的部分,也即是單數章節的部分,是天吾所寫的小說,而天吾的部分,才是真實世界。所以前者稱為1Q84,而後者屬於1984。而嚴格來說,兩人的隔空相戀,只有在1Q84的世界才成為可能。不過,村上不會讓事情這麼截然二分。村上小說是個莫比斯環,他一定會把真假虛實混和在一起的。所以,後來天吾自己便(不自覺地?)進入了1Q84的世界,也即是虛構世界。我們只要簡單地比較一下,就會發現所有的超現實或超自然的事情,即世界的置換、青豆的殺手任務、天空中的兩個月亮、空氣蛹和Little People的出現、「先驅」教派教祖的神奇力量等等,全都發生在青豆的部分。至於天吾的部分,縱使出現了種種離奇怪誕的事情,諸如深繪里這個患失語症的神秘美少女、天吾幕後改寫〈空氣蛹〉參加新人獎、深繪里父親深田保有份創立的「先驅」教派的種種謎團、深田保的不明下落、教派對天吾和深繪里等人似有還無的威脅、以及天吾的有夫之婦情人的突然失蹤等等,但是嚴格來說,沒有任何超現實或超自然的事情發生。這些事情極其量也只能說是懸疑而已。直至第二冊第十四章,天吾第一次跟深繪里性交之後,他突然決心要找到青豆。在這一刻,天吾才正式進入1Q84的世界,也即是青豆的世界。第二天晚上,天吾在公園溜滑梯上面,看到天空上的兩個月亮,而青豆此時就藏身於對著公園的一座建築物裡。他們未有相遇,但卻終於置身於「同一個世界」裡。在這一點之後,天吾的部分出現超現實或超自然的情節,例如看見空氣蛹。在小說敘述的層次,在這之後,1984的現實世界正式消失。剩下來的,只有1Q84。
我們可以再對照一下,在兩人「相遇」(也即是置身於同一個世界)之前,互相是怎樣在對方的敘述中出現的。兩者也存在極為不對等的情況。青豆在天吾的敘述中出現,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明確和強烈的。天吾第一次提到青豆,是在第一冊第六章。當時他跟年長的有夫之婦情人通電話,女人提到念書時有份欺負同學的差恥事,天吾隨即想到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現在偶爾記憶還會甦醒過來。」(v.1 p.100)但他沒有即場說出來。這裡沒提事件的內容,更沒有提青豆這個人。第二次是在第一冊第十二章,那時天吾剛剛到東京市郊山上跟深繪里的照顧者戎野老師會面,得到他對改寫〈空氣蛹〉的首肯。在回程的路上,天吾在三鷹站遇到一對母女,讓他想起小時候一位女同學,雙親是「證人會」的信徒,也因此在周日要跟母親四處傳教。這位女同學就是青豆。可是,到了這較長篇交代那件事的一段(總共有五頁,v.1 p.204-208),天吾一次也沒提到女同學的名字,而只是稱她為「一個小女孩」或者「那位少女」。他從少女的「證人會」生活說到她在學校被孤立的情形,也說到有一次自己忍不住在班上向她出手相助。但除此之外,兩人幾乎沒有交談,也算不上是朋友。最後,就是那件事,也即是一天下課後,女孩在課室裡以右手握住了天吾的左手,然後一聲不響地跑開。天吾對這件事的反應是「莫名其妙地留在原地」,「呆站在那裡不動」,「說不出話來」,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幸虧沒有被人看到這一幕」,「先呼一口氣」,然後才「陷入深深的困惑」。(v.1 p.208)當然,就小說家的角度考慮,這裡不提青豆的名字,可能因為不想太早讓讀者知道或確定那個少女就是青豆,但效果上卻讓此時的天吾對這位女同學表現出較為疏離的態度。而事實上,來到這一點,我們也讀不出這件事對天吾有關係一生的震撼,也看不到天吾對這位女同學有無法忘懷的愛。
跟天吾的含糊相比,青豆對天吾的態度卻非常明快和堅決。她第一次提到天吾,是在第一冊第十五章,那時候她在跟當警察的女孩Ayumi在聊天,Ayumi問到她對男人的興趣,青豆說:「我喜歡的只有一個人。」「十歲的時候喜歡上那個人,握過手。」(v.1 p.256)那人就是天吾。青豆說她希望有一天能在甚麼地方遇到他,但她卻不想去主動調查他的去向。她又說:「那時候,我會對他說清楚。說我一生中所愛的人只有你一個。」(v.1 p.257)「就算只有一個也好,心裡只要能喜歡誰,人生就有救了。就算不能跟那個人在一起。」(v.1 p.258)到了第十七章,青豆說:「那一年她握了一個男孩子的手,發誓要一生繼續愛他。」(v. p304)雖然也沒提名字,但卻是一點猶豫也沒有。這是極度誇張的純愛體驗,要不是出自村上春樹之手,一些稍為世故或批判性的讀者大概讀不下去。這種連最通俗的愛情小說家也未必敢直接寫出來(又或者根本就不再相信)的純真宣言,村上春樹竟敢大膽把它置放於一部力作的核心,真可謂兵行險著。我不會說村上春樹恃著自己是萬人迷村上春樹所以便能隨意向讀者抛擲最膚淺的愛情觀。相反,村上因為自覺到這樣的一種純愛的不可能,而必須編織那一個又一個的超現實謎團把它重重包裹起來,讓本來至為簡單的東西變成至為複雜的。為了實現那在現實中不可能的純愛,天吾創作了青豆的故事,而村上創造了1Q84的世界。
天吾對「那位少女」的感受在第二冊急劇變強。那時候,天吾已經完成〈空氣蛹〉的幕後改寫(並令小說獲得空前成功),並開始寫「自己的小說」。在第二冊第四章,天吾再一次詳細思索「那位少女」對他的意義。他是在超級市場買毛豆的時候想起她的,因為她的名字叫青豆。關於在天吾的敘述中何時和如何提到青豆,我始終認為是至為關鍵的事情。因為青豆這個名字實在太特別,按常理是很難提到人而不同時提及名字的。在小說的第一冊第一章第六段,青豆便已經提到關於自己奇怪的名字的種種。但天吾卻一直沒提。到了第二冊第四章,由不提到提的轉折也十分突兀。在這一章開始的幾段,他還是用「那位少女」的,到了第七段,第一句依然是「後來一次也沒有接觸過那位少女」,但第二句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彈出「青豆在班上還保持和以前一樣的孤立」這樣的句子。(v.2 p.62)此後就一律把稱謂置換為「青豆」了。當然,這沒有造成理解上的困難,因為讀到這裡,誰都知道「那位少女」就是青豆。但是,稱謂的突然過渡讓天吾的涉入程度突然大增。他在這裡首次披露這二十年來,十歲的青豆是如何盤據在他的記憶裡,她的少女肉體是如何激盪著他成長中的性欲,而他第一次表示了對於當年「沒有採取行動」而感到強烈的後悔。(v.2 p.64)他也在這裡再次詮釋了青豆這個女孩的特質:「在手被握過之後,天吾知道,在那清瘦的少女體內潛藏著一般人所沒有的強勁力量。握力固然不同凡響,但不只那樣而已。精神似乎具備更強的力量。」(v.2 p.63)我們可以把這視為天吾對「青豆」這個人物的構思。天吾也考慮到,要是真的和青豆再次相遇,雙方會否對對方感到失望。他特別擔心的是青豆對自己感到失望。於是,「與其勉強和肉身的青豆擁有現實的關係,不如選擇在想像和記憶中悄悄和她保持關係。」(v.2 p.63)創造這樣的想像關係的方法,是寫小說——在小說中創造理想的青豆,並且讓自己的意識潛進小說世界裡。
寫作是《1Q84》裡面非常重要的元素。村上春樹彷彿感到,自己的小說創作到了這樣的一個高峰,終於必須正面處理「寫作是甚麼回事」這樣的問題。所以,《1Q84》是一部關於小說的小說。作為主題,「寫作」跟「愛情」不遑多讓,甚至更為重要。它是一部作家自況之作。首先是少女深繪里「寫作」的〈空氣蛹〉,然後是天吾的改寫,最後天吾開始寫自己的小說。人物們多番引述契訶夫等對小說寫作的觀點。甚至教祖這個形象本身,也跟作家有所映照。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天吾應該是村上筆下的第一個身為作家的主角。但天吾還未真正成為一個作家。他還未出版過自己的小說,也未拿過文學獎。他是一個成長中的作家。非常諷刺的是,他的寫作才華在幕後非法地改寫〈空氣蛹〉參加比賽才首次得到肯定。由深繪里的〈空氣蛹〉刺激,而開展了自己的小說寫作,這當中有兩層關係。第一,從改寫別人的東西,到以自己的人生為題材,寫屬於自己的東西;第二,借用(或無法擺脫?)〈空氣蛹〉的世界觀,來詮釋和呈現自己的世界。第一次提到天吾決心寫自己的小說,是在第一冊第十六章。極有意味地(肯定作者是有意圖而不是巧合吧?),在上一章的結尾,青豆第一次發現天空上有兩個月亮。兩個月亮的出處在哪裡呢?在深繪里的〈空氣蛹〉裡。小說第一次提到兩個月亮,是在第一冊第十四章,編輯小松提出還有一個地方想天吾修改一下,也即是〈空氣蛹〉中「Little People做好空氣蛹的時候,月亮變成兩個。」(v.1 p.233)(關於「空氣蛹」和「兩個月亮」的關係,這是極為關鍵的一點。)小松提醒天吾說:「要把過去讀者從來沒有看過的東西,寫進小說中時,有必要盡量詳細而精確地描寫。」(v.1 p.234)這不是村上春樹一直在做的事情嗎?在《1Q84》裡,村上春樹似乎以不同的分身進入小說中,主要是天吾,但也可以是青豆(對性和身體的態度),可以是編輯小松、戎野老師、「教祖」深田保、同性戀保鑣Tamaru(談論契訶夫),甚至是有夫之婦情人(對老爵士樂的熟悉)。這讓整部架構宏大的小說讀來也非常「內在」,像是一個人的腦袋裡的世界。
回到青豆第一次看到兩個月亮的情景。當晚Ayumi留在青豆家過夜,趁她睡著,青豆走到陽台上,看見天空浮著一大一小兩個月亮。兩個月亮就像1Q84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標誌。於是青豆想:「說不定,世界真的正在結束。」(v.1 p.266)當然,世界結束的意思,是切換軌道進入另一個世界。兩個月亮的世界,按照它的出處,是空氣蛹的世界,也即是小說世界。青豆還小聲說:「然後王國就要來臨了。」(v.1 p.266)那本來是「證人會」的禱文,但在這裡,以教派相信的「王國」來形容這另一個世界,是不是有「王國=小說」、「教祖=作家」的意味?而之後的一句,也即是本章的最後一句,極為耐人尋味:「『我等不及了。』甚麼地方有人說。」我沒法肯定這句說話的意思。等不及甚麼?誰等不及?此話在甚麼「地方」說的?現場是青豆家的陽台,除睡著的Ayumi外沒有別人。我猜想,最有可能的是天吾。因為天吾是青豆故事的作者,他的聲音就像天上傳來似的。事實上,緊接著下一章,也即是第十六章,一開首說的就是天吾終於完成〈空氣蛹〉的改寫,而迫切地要進入自己的寫作了。他發現「自己內部出現了新的泉源般的東西」,「沉重的蓋子終於打開」,「刺激了他心中本來就有的甚麼東西」。(v.1 p.267)對於之前「借用他人的故事,形同欺詐般改寫」,他感到「羞恥」。他自我質疑說:「找出潛藏在自己內部的故事,以正確的語言把那表現出來才是作家,不是嗎?」他下決心「必須證明這個」。於是他把之前的稿子捨棄,「然後開始從白紙寫起完全嶄新的故事」。(v.1 p.268)在第二十章又再說到,由於改寫〈空氣蛹〉,「天吾心中似乎產生了某種內在的變化。因此他開始被一股,想寫自己的小說的強烈欲望所驅使。」(v.1 p.343)
〈空氣蛹〉跟天吾小說的外部關係,是促使他去寫自己的東西,但我們不能忽略當中的內部關係,也即是把當中的意念,甚至整個「小說=世界」本身移植到自己的小說去。來到第二十四章,年長的有夫之婦情人問及天吾「現在寫的小說」,天吾說:「那是有關我自己的故事。或者以我自己為主角的誰的故事。」(v.1 p.417)當情人問到她有沒有在故事裡出現,天吾說:「沒有。因為我所在的不是這裡的世界。」(v.1 p.417)而「這個世界的人,都不在不是這裡的世界。」(v.1 p.418)注意,天吾在這裡把小說世界(=空氣蛹=兩個月亮的世界=1Q84)稱為「不是這裡的世界」,而且很明確地指出,所有存在於這個(真實)世界裡的人,包括情人、包括二十年未見的「那位少女」,甚至包括天吾自己,也不存在於「不是這裡的世界」中。只有作為人物的青豆,和作為人物的天吾,屬於「不是這裡的世界」,也即是屬於小說=空氣蛹=兩個月亮的世界=1Q84。當然,天吾在這時候還滿天真的。當情人問到他會不會分不開兩邊的世界,又或者「不知道怎麼的,我忽然弄錯了進入那邊的世界的話」,天吾還很自信地說「分得出來呀。因為是我寫的。」(v.1 p.418)(可是,到了小說第二冊中段,我們便看見天吾開始分不開真實世界和虛構世界。他將要深深陷入自己的虛構世界裡,不能自拔。)而在這裡天吾充滿自信的理據是,「不是這裡的世界有兩個月亮。所以可以知道不同。」(v.1 p.418)接下去天吾不得不向自己承認,兩個月亮的設定是從〈空氣蛹〉移過來的。「關於那個世界天吾想寫出更長更複雜的故事——而且是他自己的故事。設定相同,日後可能會有問題。不過天吾現在,無論如何都想寫寫看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v.1 p.418)天吾顧不得自己的小說跟已出版並大賣的《空氣蛹》有著相同的設定。他是完全不顧及出版,而為著個人的內心的探索或欲望,來寫自己的小說。這「更長更複雜的故事」,不就是青豆的故事,甚至是整部《1Q84》嗎?再被問及「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天吾說:「在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在於可以改寫這裡的世界的過去。」(v.1 p.419)這裡說得再清楚不過。基於對過去沒有對十歲的「那位少女」採取行動的悔恨,又或者其實是對自己性格中缺乏動機的悔恨,天吾利用小說來改寫過去。在小說中,他沒有失去青豆。在小說中,青豆當年就愛上他,而且至今不改。在小說中,這對超時空戀人終會遇見,或至少處於兩個月亮的同一天空下。不過,最有意味的,還是年長情人對天吾的評語:「你是過去的數學神童、柔道上段高手,也在寫長篇小說。雖然如此,你對這個世界的事卻甚麼都不懂。一件也不懂。」說得非常重,但也非常準備。不單沒有經驗的年輕小說家天吾,就算是老練的村上春樹,以逃離這個世界、遁入「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方式寫作,一切的起源,可能就是出於對這個世界的事一件也不懂。
可是,切換軌道,進入「不是這裡的世界」,對於這裡的世界真的沒有半點意義嗎?在這個問題上,村上春樹是誠實的。他明知自己的性格是遁世的,他明知自己是既反對這個世界,又因為對世界的事情「一件也不懂」而感到不安,更明知自己作為一個小說老手具有另外創造世界的魔法,但是,他就是不能完全背向這個世界,也不能讓自己完全沉緬於純愛的虛構。他還感覺到需要處理作家對這個世界的責任。至少,他要說出寫作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也即是「只提問題卻不能解決問題」的小說,對讀者有甚麼意義?把天吾寫成一個數學天才,是個頗為巧妙的設計。他可以順理成章把數學和寫作對照。天吾理解數學的奧妙,悠遊於數學的世界,也可以藉著在補習班兼職教數學維生。數學對天吾來說是個「有效的逃避手段」。「由於逃進了數學程式的世界,他終於可以逃出所謂的現實這個麻煩的牢籠。只要把頭腦裡的開關切換過來,自己就可以毫不困難地轉移到那個世界」。(v.1 p.239)數學世界於現實世界,原來也是轉軌切換的問題。可是,數學世界完全只是逃避,沒有其他意義。「相對於數學程式是壯麗的虛擬建築物,狄更斯所代表的故事世界,對天吾來說則像深深的魔法森林。」(v.1 p.239)接下來這一段,很容易會令我們以為是村上春樹本人的小說觀:

隨著這種疑問的膨脹,天吾開始刻意讓自己和數學之間保持距離。另一方面,故事的森林則開始更強烈地吸引他的心。當然讀小說也是一種逃避。一旦闔上書本,還是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不過有一次天吾發現,從小說的世界回到現實時,不會產生像從數學的世界回到現實時那樣嚴重的挫折感。為甚麼呢?他深入思考這件事,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在故事的森林裡,無論事情的關連性多麼明朗,都不會有明快的解答。這是和數學不同的地方。故事的功用,以大致的說法來說,是把一個問題轉換成另一種形式。並藉著那移動的性質和方向性,以故事啟示解答的可能方法。天吾得到那啟示,回到現實世界。那就像寫著無法理解的咒語的紙條一樣。有時缺乏整合性,無法立即產生實際效用。不過那含有可能性。也許有一天自己能解開那咒語。那樣的可能性,從深處慢慢溫暖他的心。(v.1 p.240)

「小說乃可能性的創造」這樣的說法,是對小說功能的客觀描述,也是天吾(村上?)對讀小說和寫小說的意義的一種闡釋。可是,天吾自己並不是根據這樣的觀念來寫自己的小說的。他自己的小說,主要是受到深繪里的〈空氣蛹〉的刺激,再結合他個人的欲望(或欲望未能滿足的缺失感),成為了新的「動機」。在第二冊第四章有這樣的說法:「天吾心中,想把自己內在擁有的故事具體寫成自己的作品的念頭轉強了。在這裡產生了可以稱為動機的東西。在這新的動機之中,似乎也含有想尋找青豆的心情。最近不知道為甚麼,開始頻繁地想到青豆。」(v.2 p.69)相對於在上冊中提到青豆的地方(用「那位少女」來稱呼)比較淡然的語氣,來到下冊卻越來越強烈。天吾對於青豆的懷念以及欲望,是伴隨著他的小說創作而增強的。某程度說,小說的虛構過程為天吾帶來了感情上的「真實」的轉變,但也可以反過來說,寫小說的真實過程「虛構」了天吾對青豆的感情。這樣的虛實互換、真假難分的魔法,是村上春樹最拿手的事情。問題是寫小說能不能真的「改寫過去」。受到年長情人的質疑,天吾慢慢覺得「改寫過去確實沒有多大意義」,「不管多麼熱心精密地去改寫,現在自己所處狀況的梗概大概都不會變。」(v.2 p.69)寫作似乎對現實毫無作用。於是,「天吾不能不做的,可能是站在所謂現在這十字路口誠實地正視過去,就像改寫過去那樣地去寫入未來。」(v.2 p.70)竟究何謂「像改寫過去那樣地去寫入未來」?未來能因為寫作而改變嗎?還是因為寫作,就能為未來留下一點不同的東西?之後天吾引述了巴哈的《聖馬太受難曲》和聖經裡關於「伯大尼受膏」的故事,提到那個因為知道耶穌即將受難,而把昂貴的香膏澆在耶穌頭上的女人。本章最後一段引述耶穌的話說:「無論在全世界的甚麼地方宣講出去,都會有人提到這個女子所做的來紀念她。」所謂「這個女子」,對天吾來說是誰呢?應該就是第二冊第四章整章都在講述的青豆吧?天吾所寫的小說,已經不單純是關於過去的自己和「那位少女」的故事,而是「可能的」青豆在從1984折換過去的1Q84的故事。這樣就是「像改寫過去那樣寫入未來」嗎?他不但要創造一個戀人。他要創造一個做好事的女人,值得全世界紀念她的女人。
除了小說一開始在計程車上「記起」了從不知道的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的怪異感,以及後來關於1Q84和兩個月亮的覺悟,青豆的部分時常充斥著世界被置換的懸疑感。她甚至考慮過平行世界的可能性。她把用冰錐殺死性虐婦女的男人的舉動,稱為把對方「移送到另一個世界」。一個更明顯的線索出現在第二冊第一章結尾,青豆為了進行暗殺「先驅」教祖的危險任務,必須弄來一把手槍在必要時作自我了斷之用,她為此向老婦人的保鑣Tamaru求助。Tamaru對此事不太同意,但也答應協助。他提起契訶夫說過:「故事裡如果出現槍,那就非發射不可。」青豆的回應是:「不過這不是故事。是現實世界的事啊。」而Tamaru的回答是:「誰知道呢?」(v.2 p.22)Tamaru和故事開頭的計程車司機一樣,也是那種不動聲色卻彷彿在道出真相的人物。第二冊結尾,手槍出現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也即是青豆在開場時下車爬下平安梯的同一個地點。青豆把槍口放進口裡,隨時準備扣扳機。小說就在這裡戛然而止。雖然在下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第三冊的中譯本還未出來,但據我的日本作家朋友中島京子所說,青豆最終沒有扣扳機。在故事裡出現的槍沒有發射。那是不是說,青豆身處的因此不是故事?但Tamaru早就作了補充,在把手槍交給青豆的時候說:「不過契訶夫雖然是個傑出的作家,但當然他的做法不是唯一的做法。故事中出現的槍也不一定全部都要發射。」(v.2 p.56)那即是說,無論那枝槍發射與否,青豆所在的依然很可能是故事而不是現實。
再後來,當青豆給「先驅」的教祖(或稱為領導)做肌肉伸展治療,並計劃乘機殺死他的時候,教祖卻完全洞悉青豆的意圖,並且以全知者的角度把天吾等一切事情的「真相」告訴青豆。教祖再明白不過地說:「《空氣蛹》實質上是天吾寫的。而且他現在正在寫有關自己的新故事。他在那裡,也就是兩個月亮的世界裡,發現了自己的故事。繪里子這個優越的Perceiver=知覺者,在他心中開啟了那做為抗體的故事。天吾似乎具有Receiver=接受者的優越能力。把妳帶到這裡來的,換句話說,那車輛載妳來,可能也因為他的那種能力。」青豆則回答說:「換句話說,我是因為天吾具有說故事的能力,借用您的語言來說是具有Receiver的能力,才被送進1Q84年這個不同世界來的嗎?」(v.2 p.213)這段對話一如以往,可以同時在兩個層次上理解:一、天吾說故事的能力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能把真實的青豆從1984年的現實世界引領往稱為1Q84的奇異世界;二、天吾的說故事能力之所以能產生那麼大的力量,是因為1Q84根本就是故事世界,而青豆根本就是故事世界裡面的人物。她確確實實是字面意義下的,「因為天吾具有說故事的能力」,而「被送進這個不同世界來」。只有循著後面的這個思路,青豆和教祖接著下來的一系列說話才能明白無誤。比如青豆說:「不過沒有天吾存在的世界,我也沒有活的意義了。」(v.2 p.214)(作者不存在,人物也當然不存在。)教祖說:「不過同時,如果還留在1984年的話,妳可能就無從知道天吾一直在想妳了。」(v.2 p.215)(現實世界的青豆,也即是當年的「那位少女」,當然不可能知道天吾在想她。)當青豆說:「我們在更久以前,就應該鼓起勇氣互相找尋對方的。那樣我們在原來的世界也許就可以在一起了。」教祖立即以全知者的姿態回答說:「不過在1984年的世界,妳應該想都不會這樣想。」(v.2 p.216)(那說明了現實中的「那位少女」和小說中的青豆,是處於完全不同的狀態的兩個人。只有在故事中,青豆和天吾才有可能感知到對方,才可能有愛。所以,和天吾深深地相愛著的青豆,只可能存在於故事裡。)非常奇詭的是,雖然兩人只能在故事的世界裡相愛,他們也注定不能在這樣的世界裡並存。教祖表示,青豆和天吾二人之中只可以活一個。要不就是青豆殺死教祖,救天吾一命,但自己被教派追殺;要不就是青豆放走教祖,教派繼續追殺天吾。結果青豆選擇(按照教祖自己尋求「解脫」的意願)殺死教祖,也等同於為救天吾而死。(這裡的「二者只能存其一」的邏輯似乎有點混亂。)
除了說是天吾的「說故事的能力」把青豆「送進這個不同的世界」,往後在第二冊第十九章又出現「青豆置身於天吾之中」的說法。刺殺教祖之後,青豆暫時躲藏在高圓寺的一個樓房單位裡,並在裡面讀了由天吾改寫後出版並獲獎的《空氣蛹》。她頓然明白一切的根源——「一切都從這個故事開始」。(v.2 p.316)(這個領悟的重要性,我稍後再說。)青豆明白地感到:「我已經置身於天吾所建立的故事中了,某種意義上我已經在他體內。[…]換句話說我在那神殿中。」(v.2 p.317)注意當中的用詞,首先是置身於天吾的「故事」,然後是他的「身體內」,而這「故事」或這「身體」,是「神殿」。(我將會再回來談這宗教性的比擬。)在這一章的末尾,青豆再次重申:「我現在,正在天吾裡面。被他的體溫包著,被他的心跳引導著。被他的理論和他的規則引導著。而且可能被他的文體引導著。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在他體內這樣被包含著的事情。」(v.2 p.318)然後又再一次用宗教語言說:「這就是王國啊!」(v.2 p.318)讀到這裡,「被他的文體引導著」這一句,我們能不明瞭,青豆在最字面的(而不只是象徵的)層次上,就是天吾的意識(身體)和小說(文體)中的人物嗎?與此同時,在前一章和後一章(第十八章和第二十章)的交接處,天吾在兒童滑梯上看到兩個天亮。終於,在天吾的意識(身體)和小說(文體)裡,兩人共處於同一個世界。當然,為了遵從教祖所說的「二人只能活其一」的選擇,青豆(至少是暫時地)不能和天吾相遇。所以縱使青豆在陽台上突然「知道」在下面的公園裡的抬頭看月亮的男子是天吾,她趕到樓下去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的影踪。而她也乖乖地服從為了救天吾而赴死的決定(我始終沒法明白當中的邏輯)。在第二冊第二十三章的最後的場面中,她換上了半年前(四月)進入1Q84的服裝,乘坐計程車回到她當時於首都高速公路堵車時下車的位置,想再爬一次那條太平梯看看。結果,她發現太平梯已經不在了,換句話說,「出口被封閉了」。她在沒有被追殺的也即是沒有即時危險的情況下,拔出手槍放進口裡,準備扣板機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時候她又念出小時候就熟悉的「證人會」禱文,並想到:「神在看著妳。誰都逃不了衪的眼光。Big Brother在看著你。」(v.2 p.358)她最後喚出的一句,是「天吾!」(v.2 p.359)從置身於天吾的「文體」和「身體」中,到置身於「王國」,到置身於「神」的眼光中,到被Big Brother看著,到在扣板機之前喊出「天吾」,這些詞語(符號)之間的對等交換關係非常明顯。如果作者並無把他們對等置換的藝術意圖,那就只能理解為寫作上的極度隨便和粗疏了!當然,剛才說過,青豆沒有扣扳機。又或者,就算她扣了,她也不會死。因為這是小說世界!是天吾作為教祖,作為神的小說世界!青豆可能已經經歷了一次死亡,因為在下一章也即是第二十四章裡面,青豆以十歲少女的形態在空氣蛹裡復活了!
雖然青豆乃天吾小說中的人物的證據非常明顯和充分,但村上春樹是不會輕易讓讀者把任何事情截然區分的。他努力不懈地模糊現實和虛構的界線,以至於到了後來,連天吾自己也要進入自己的小說世界。我們很難說天吾是在哪一點進入小說世界的。這連天吾自己也說不準。第一個可能的點是在第二冊第八章,天吾突然決定坐火車離開東京,到海邊的療養院探望患了失智症的父親,並在坐車途中讀了一篇名為〈貓之村〉的小說。這個奇詭的關於「填滿空白」、「消失的自己」和進入「不是這個世界的一處」而且永遠不能回來的故事,成為了整段探訪父親的旅程的隱喻。在療養院中他直接向父親問及「事情的真相」,也即是他的親生父母是誰和母親去向的疑問。患失智症的父親(就像患了失語症的深繪里一樣)當然不會直接回答,而只是說出一堆似乎意味深長但又故弄玄虛的說法,諸如「如果產生空白,就必須有甚麼來填滿。」(v.2 p.131)「誰所製造的空白由我來填滿。代替的是,我所製造的空白由你來填滿。」(v.2 p.132)當天吾直接問及生父是誰,父親說:「只是空白。你的母親和空白交合生下你。我填滿那空白。」(v.2 p.132)這種吞沒一切的空白,就是天吾的存在危機的源頭。說白一點,這所謂的「空白」,其實就是「無愛」的人生。天吾以前所未有的坦誠和直接向父親告白說:「我已經很厭倦活在討厭、憎恨、埋怨別人中,也很厭倦無法愛別人地活下去了。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而且更糟糕的是,連愛自己也都辦不到。為甚麼無法愛自己呢?因為無法愛別人。人要能夠愛誰,而且被誰愛,才能透過那樣的行為知道愛自己的方法。我說的事情您明白嗎?不能愛別人的人,也就無法正確愛自己。」(v.2 p.129)這是一段非常自我了悟的說話,基本上是把天吾自己的問題說到最根本處。要解決這樣的生存困境(或填滿那空白),看來非常簡單,但也極難做到,答案就是尋找愛,得到愛。而天吾尋找愛、得到愛的唯一方法,不是在真實世界裡嘗試去尋找斷絕音訊二十年而且不肯定對方變成怎樣和對現在的自己有何觀感的「那位少女」,而是依靠他唯一的能力,強大的說故事的能力。對天吾來說,愛別人和愛自己的唯一方法,是寫小說。天吾的這一了悟,除了在現實的層面強化了他寫小說的決心,在想像的層面也「把他送進了小說的世界」,因為只有在小說的世界裡才能找到青豆。更重要的是,它讓天吾賦予小說世界中的青豆堅定不移的信念。面對著教祖的質問,青豆能斷然地宣稱:「我有愛。」(v.2 p.173)教祖回答說:「妳的這種狀況,說起來就是宗教的一種。」(v.2 p.174)而這個對青豆內心的一切瞭如指掌的全知者教祖,從作者與代言人物的關係來說,就是天吾。天吾通過教祖向青豆發出一系列的疑問也作出一系列的啟示。那是青豆常常聽到的,猶如上天的神傳來的聲音。從小說創作的技術上看,這是作者介入的一種方法。當然,作者可以用全知的方式介入,也可以用限知的方式介入。我認為天吾同時用了兩種方式。除了作為全知者,天吾也以「天吾作為人物」進入小說,這時候「作為人物的天吾」就不完全明白正在發生甚麼事情。在這個情況下,他跟青豆處於同一個層面,不比她知道得更多,也不比她知道得更少。這就是狹義來說,天吾「進入」自己的小說的方式。
所以真正可以稱為天吾進入小說世界的時間點,應該是在跟深繪里性交之後發生的事情。(深繪里作為Perceiver=知覺者的角色的奇怪甚至是可怕暗示,稍後再說。)這場性交帶有強烈的夢幻成分和暗示性。那是在天吾在勃起中睡著,然後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和深繪里也全身赤裸的情況下發生的。天吾當時全身動彈不得,被動地在深繪里的主導下跟她性交。(在時間和形態上,跟教祖和青豆在酒店房間內進行肌肉治療的情況互相對照。)在跟深繪里的性交中,天吾在意識中回到十歲的那個下午,跟青豆在課室裡手握著手,而時間彷彿停頓了。性交最後以天吾在深繪里體內激烈地射精結束。天吾把整個過程理解為去貓之村的旅程,一個填滿空白的旅程。「他去那裡,射精,然後又回到這裡來。」(v.2 p.230)而此時天吾想到的是青豆,和非要見到青豆不可。深繪里似乎完全只是一個工具。他在熟睡之前想到,明天醒來,「到底會是甚麼樣的世界?」而深繪里讀心似地回答:「那是誰也不會知道的。」(v.2 p.232)第二天日間,雖然天吾疑問著「這是新的世界嗎?」但世界似乎沒有異樣。一直要到晚上他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進入不同的世界。當時天吾強烈地想要尋找青豆,並且感到她就在附近。作為限知人物的天吾,還想到「在自己也不太明白之間,我可能已經使用某種力量,將青豆吸引到自己的附近來了。」(v.2 p.291)我們當然知道那是甚麼樣的「力量」,那就是天吾「說故事的能力」嘛!一個說故事者,一個小說家,當然有力量安排人物的命運的交織。但當天吾「降格」成為人物,他就不可能對這力量了然於胸了。然後,那近乎絕對的標誌出現了。在(非常有意味的)兒童公園的溜滑梯上,天吾發現空中並排著一大一小兩個月亮,並為此而目瞪口呆。他記起小松建議他在〈空氣蛹〉中加強兩個月亮的描寫的說話。他此刻眼前的月亮,「真是完全擁有天吾所想到並描寫出來的大小和形狀。連比喻的文字都幾乎一模一樣。」(v.2 p.320)天吾起先感到不可思議,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甚麼樣的現實會模仿比喻呢?」他告訴自己,兩個月亮的世界「是虛擬的小說世界」,「現實上不存在的世界」。然後,他開始疑問:「這麼說,難道這裡是小說的世界嗎?說不定我,由於某種原因而離開了現實世界,進入《空氣蛹》的世界了嗎?」(v.2 p.320)就當下的情況來說,沒有別的解釋了。天吾的章節自此開始,出現了超現實或超自然的情節。(我在上面說過,在此之前天吾的章節裡縱使出現各種各樣離奇的事情,但全部都不是超自然的,都可以用現實的方式解釋。)之後的另一個超自然事件,就是在最後一章,天吾再到療養院探望父親,在父親的床上看見了空氣蛹。那空氣蛹的形態,竟然跟他在小說〈空氣蛹〉中想像和創作的一模一樣,同樣有中央部分優美的凹入,和兩端隆起的裝飾性圓瘤。無可置疑地,天吾進入了小說世界,而且是他自己創作的小說世界。在空氣蛹中的青豆,是十歲的少女青豆。如果空氣蛹是小說的意象,青豆就是在小說中復活,並且回復少女的身體。天吾就是這樣「改寫過去」,或者「把過去寫入未來」。
我用了相當長的篇幅,引述了相當多的片段,去說明「《1Q84》當中青豆的章節是天吾創作的小說」,以及「青豆是天吾創造的人物」的這個讀法。當然,村上春樹是不會把任何事情說死的。最關鍵的事情永遠是似真還假,似有還無。所以,上述的這個讀法嚴格來說是無法「證實」的。可是,從上面的眾多「證據」可以見出,作者是有意而且非常強烈地引領讀者朝這的方向理解。奇怪的是,並不是很多讀者(在我接觸的範圍內是沒有)接收到這個十分明顯的訊息。原因究竟是讀者(而且以一本暢銷小說來說,為數上百萬的讀者) 過於疏忽或天真,把小說當作一個普通的(縱使是奇幻的)愛情故事來讀,因而糟蹋了作者的精心構思(這是讓技藝超群的作者最為痛心的事情),還是作者過於含蓄甚至粗疏,以至於如此重要的訊息完全無法傳達?不過,正如天吾所說:「在故事的森林裡,無論事情的關連性多麼明朗,都不會有明快的解答。」這大概就是村上自己的座右銘吧!村上小說的一項神奇技藝,就是說了等於沒說,沒說的又好像是說了。用海德格式的語言說,就是「在揭示中隱藏」和「在隱藏中揭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