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ses Baums Blatt, der von Osten / Meinem Garten anvertraut, / Gibt geheimen Sinn zu kosten, / Wie's den Wissenden erbaut.
Ist es ein lebendig Wesen, / Das sich in sich selbst getrennt? / Sind es zwei, die sich erlesen, / Dasz man sie als Eines kennt?
Solche Frage zu erwidern, / Fand ich wohl den rechten Sinn: / Fühlst du nicht an meinen Liedern, / Dasz ich Eins und doppelt bin?
“Ginkgo Biloba” J. W. von Goethe
This leaf from a tree in the East, / Has been given to my garden. / It reveals a certain secret, / Which pleases me and thoughtful people.
Does it represent One living creature / Which has divided itself? / Or are these Two, which have decided, / That they should be as One?
To reply to such a Question, / I found the right answer: / Do you notice in my songs and verses / That I am One and Double?
中很喜歡歌德的〈銀杏〉這首詩。最近我跟她提起,她說:本地很少銀杏樹吧?我以前也沒有留意到銀杏葉的形狀。的確像歌德所說,好像是一分為二,又像是二合為一。所以,究竟是二還是一呢?是合還是分呢?歌德看到了現象的一體兩面。那時候,這首詩喚起了我心裡的甚麼,我就寫了一首歌。
中對自身的雙重特質格外敏感,雖然說外表是完全地女性化,思想和心態也是女兒家的,但身體卻無論如何曾經是男性,就算經過了整形,基本上依然是從前的那副軀體。我認為,甚至是意識上,男性的因素也不會完全地消失。老子說「知雄守雌」,不是絕對狀態的對換,而是此中有彼的。中忽然說:我其實不太懂歌德。我便說:也難怪,歌德有點太深,也太遙遠。她說:不,主要不是這個。對我來說,歌德是個謎。
這說來有點奇怪,因為很多人會覺得歌德是個道貌岸然的文學偉人,而讀歌德彷彿也必須正襟危坐。不過,一如任何語言的文學巨人,歌德漸漸變成了一個人人都知道但卻很少人真正明白的作家。他變成了一個空洞的文化符號。記得我和練仙在德國旅行的時候,在火車上得到一位熱心的德國太太指點交通問題,我以回饋的心態告訴她我正在讀歌德,她卻並不特別自豪,只是以英語說:Oh yes! Goethe was a very learned man. He knew a lot of things. 出自德國人口中的這樣一句對歌德的評價,不能不讓我有點失望。
不過德國太太說得沒錯。歌德的求知欲極為驚人,而他涉獵的範疇也極為廣泛。就文學來說,歌德在詩、小說和戲劇三種文類也留下了經典作品。除了寫作,歌德長年在魏瑪宮廷當官做實務,還致力於科學研究,在植物學、地質學、解剖學和光學方面也畢生用功。歌德形容,他對於自己的科學家身分和文學家身分同樣重視。他對牛頓以降的信奉抽象數理模式、依賴假設和實驗的現代科學感到不滿。科學跟大自然漸行漸遠。歌德另闢蹊徑,發展出自己的一套建基於自然觀察和直接體驗的科學觀,強調直覺和深觀,以達至主體與客體的融合。歌德的科學格言是:「人體是最精準的科學儀器。」歌德的科學理論不是被科學界忽視,就是引為笑柄,但也有人努力為他平反,視之為對機械化和非人化的科學方法的撥亂反正。物我之間的整全體驗不但是個文學課題,也是個科學課題。由是科學和文學便無分野,一體無礙。如此宏闊的涵蓋性,世界文學中無人能及。
阿芝的學習年代報告,詳盡地紀錄了讀書會青年們當年討論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的情形。這部小說是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典範。年輕主角威廉放棄從商,投身劇場,試圖藉此改造德國社會。後來威廉對劇場幻滅,加入由貴族精英組成的會社,完成他的人生初階學徒訓練,準備踏進更廣大的世界接受考驗。小說的續篇為《威廉邁斯特的漫游年代》。身處V城的大學生一起研讀歌德,表面看來好像有點不合時宜,但細察之下,其實大家都是從這個寶庫各取所需。阿志重視的,是歌德的行動精神。他特別關注個人成長和社會成長的並行關係,以及人格塑成的開放模式。小說主人公先以劇場而後以精英會社為改革社會的行動單位,也成為了大家取法的模式。這些都是歌德小說中理性而易於把握的地方。至於以生物學為專業的阿角,則受到歌德的整全科學觀所感染,甚至對自己從事的主流科學研究產生懷疑。
這樣的小說,理應很難讓中動容。中說:我起先不太懂歌德。他看來極度理性,甚至理性得有點沉悶。後來我發現小說裡有很多難以解釋的,沒法放進那些理性框架的東西。比如說,小說中多次出現女扮男裝的易服者和性別倒錯的情景,那些女人似乎都因為擁有男性素質而更加迷人。小說裡也有很多精神狀態異常的角色,好像那叫做迷娘的易服女孩和老豎琴師。兩人都有神秘的身世,而且最後也陷入瘋狂,自殺而死。另外還有不少行事古怪或者不正不經的人物。在極度理性,一本正經的主要人物面前,這些異常者扮演了甚麼角色?那肯定不是批判或者諷刺,甚至超過同情,而近乎認同!歌德甚至把迷娘之死提升到神聖的層次。至於威廉和其他正面人物,歌德有時又讓他們顯得滑稽,或者對他們的見解有所保留。結果便很難說歌德是站在哪一邊的。我完全不明白作者的意圖,感到十分困惑。直至我讀到了〈銀杏〉這首詩,我才突然領悟到,其實不止有一個歌德。用阿志他們的學院派語言說,就是所謂「複調」吧!
我說:你的理性思維也不錯,跟你唱歌的時候的感性很不同。中說:我也是雙重的。其實,誰不是?那一年我和讀書會的青年相處,我深深體會到,每一個人也是雙重的,甚至是多重的。我是,阿芝是,阿志是,阿角也是。問題是,這兩個自己究竟是互相融合,還是互相衝突。融合是理想,衝突卻是難免的,但如果衝突去到無法調解的程度,結果就會是撕裂。我說:那你呢?你能做到融合或至少是並存嗎?中說:我也不肯定。我的矛盾是身體跟精神的衝突,這樣的衝突雖然痛苦,但卻十分明確。而且我的扮演能力比較高。模仿能一定程度減輕痛苦。我說:你也受Fernando Pessoa的詩影響嗎?我知道你們也讀過他的書。中說:對啊!起先我以為佩索阿某方面跟歌德相似,他樂此不疲地玩著自我分裂的遊戲,程度比歌德誇張和嚴重。可是,我後來發現,歌德的雙重性背後有個整全的根底,讓人不至於完全分崩析離。但佩索阿不相信整全,他認為一切也是碎片,而把碎片統合起來的,只是一個空洞的舞台。我讀到佩索阿的時候,還未至於太害怕,因為他說的「假冒」就是我的專長!佩索阿是靠扮演或假冒來承受虛空的。阿角扮不來,所以到最後便崩潰了。
我說:從歌德到佩索阿,從十八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狀況就是葉慈說的 “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re cannot hold;” 了吧!在今天,在我們的時代,究竟我們相信整全還是破碎?還是二者也不相信?中有點狡黠地說:還是二者也相信?我點了點頭,說:如果要用佩索阿的詩跟歌德的〈銀杏〉配對,你會用哪一首?
中撩撥了一下長髮,想了一下,說:〈無數生命住在我們身上〉。她臉上露出笑意,但我不知道哪一個她在笑,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我在笑著領受她的笑。
Vivem em nós inúmeros; / Se penso ou sinto, ignoro / Quem é que pensa ou sente. / Sou somente o lugar / Onde se sente ou pensa.Tenho mais almas que uma. / Há mais eus do que eu mesmo. / Existo todavia / Indiferente a todos. / Faço-os calar: eu falo.Os impulsos cruzados / Do que sinto ou não sinto / Disputam em quem sou. / Ignoro-os. Nada ditam / A quem me sei: eu escrevo.
“Vivem em nós inúmeros” Ricardo Reis (Fernando Pessoa)
(Countless lives inhabit us. / I don’t know, when I think or feel, / Who it is that thinks or feels. / I am merely the place / Where things are thought or felt.I have more than just one soul. / There are more I’s than I myself. / I exist, nevertheless, / Indifferent to them all. / I silence them: I speak.The crossing urges of what / I feel or do not feel / Struggle in who I am, but I / Ignore them. They dictate nothing / To the I I know: I write.)
原載《字花》第二十期,2009年7月至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