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2日 星期三

比整個宇宙還要大一點點

雅芝as貝貝:
其實,一切已經發生,但又好像是未曾開始。關於你們的故事,我正在逐步寫出來。我寫得不算慢,已經累積了超過四十萬字,但感覺還是在起步階段。這樣也好,證明了生命的厚度,和無窮盡。其實,故事早就開始,所以,現在應該說是在開展中。在第一章之前,故事早就發生,所以表面的開始不是真正的開始。而在故事結束之後,一切還未結束,所以表面的結局也不是真正的結局。在結局之後,你們還要活下去。你們的生命比小說更大。
我並不打算在這裡預告我將要寫的東西,因為對你們來說,那是已成過去的事情。當然,你們自身不會成為過去,你們會活得比我更久,除了是因為你們比我年輕,也因為你們比真實還大。所以我們在這裡談的其實也是回顧。對還未完成的小說作出「回顧」,似乎是一件違反常理的事情。「在小說還未完成,但故事卻已經結束之後。」這就是我現在跟你們交談的時態了。
中最近可好?希望她跟高的關係可以維持下去。這是得來不易的事情,不要輕易錯失。她現在以獨立音樂人的形式繼續唱歌,其實比當一個商業性的歌手好。縱使從前音樂工場也給予她很高的自主性,但我們的城市卻容不下一個有個性的歌手。而你也繼續以自由工作者的身分演戲,情況跟中一樣,必須為自我的完整付出代價。你跟花的感情沒能發展下去,我固然覺得可惜,但並不感到遺憾。那是自然而然的結局。花在這件事上也成長了,好像打通了某些障礙。也許將來你能以不同的方式給他一點照應。無論如何,我和仙老師也作好了跟他共渡一生的準備。
你寫給我的「學習年代」生活報告,我已經整理出其中六章,也即是一半的篇幅。連同往後的六章,合在一起應該可以獨立成書,也很可能會早於第三部曲《物種源始》完成。「學習年代」雖然是從你的角度出發,但怎樣說也是第三部曲的一部分,也可以當作是它的前傳。已經整理好部分,是你當年在西貢生活的前半年的報告。當中包含「燃燒的綠樹」讀書會的前六次聚會紀錄,閱讀的書包括:大江健三郎的《燃燒的綠樹》、薩拉馬戈的《盲目》、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梭羅的《湖濱散記》、阿蘭特的《人類的狀況》和巴赫金的《拉伯雷與他的世界》。你為當年的討論過程作了非常詳盡的紀錄,我只是就行文方面略作整頓。至於你的生活記述,關於你和中、阿志和阿角的多重關係,還有讀書會青年們如何從紙上談兵走向實際行動,這些都採用了你原本的文字,只是就先後安排作了點輕微改動。總的來說,這是你的作品,是你的人生的再造。我只是扮演你的編輯而已。
至於可以稱為「實戰年代」的正傳部分,我也已經著手寫作。其中的一條主線「貝貝重生」,寫的就是轉向之後成為演員的你的經歷。與之相應的另一條主線「愛菲旋轉」,寫的是你所仰慕的前輩演員愛菲的修行人生。你們在一年時間內共同參與了後進劇場的最後演出,見證了青年行動者保衛牛棚舊街的抗爭,又在「平行世界」裡體驗了虛擬人生的真實和虛幻。我希望你同意,我把你和花的交往以「十二因緣」為標題寫出來。那是我第一次通過花的障礙,來思考無常和無我的問題,以及愛的可能。這四個聲部交織在一起,就是第三部曲《物種源始》了。
相信你會同意,中的出現是個關鍵。對你的人生如是,對我的小說也如是。在中未出現之前,我原本打算以《體育時期》裡面的不是蘋果來跟貝貝再次搭檔。不過,不知為何,我發現不是蘋果的能量和容量也在消減之中。然後,中突然就像奇蹟似的出現—拿著行李箱,站在人生的門檻上,等待著跨過來,或者踰過去。中並沒有取代不是蘋果,而是把不是蘋果的形象徹底更新了。從最早的不是蘋果開始,通過其他的「不是蘋果」或者「Apple」或者「正」的多番變異,在中的身上找到了新的載體。在「學習年代」的終結,你們在那個音樂劇裡分別飾演貝貝和不是蘋果,給這對雙生人物注入了新的生命力。過去的人物又再重生,那真是奇妙無比的事情。後來中把不是蘋果改造成不二蘋果,作為自己歌手生涯的名號,更加是神來之筆。背後除了是形象的改變,也同時是音樂風格和身體素質的改變。從不是蘋果到不二蘋果,就是從椎名林檎到中村中的轉變吧。而以中村中為楷模的中,不就是「安卓珍尼」或者雌雄同體的理想形態的回歸嗎?
在中面前,你總是以平凡人自居。這個我不同意。沒錯,你的外表沒有中那麼惹人注目,你的成長經歷不及她曲折多磨,你也不像她那樣鋒芒畢露。可是,你通過長期的累積和思考,卻造就了強大的理解力和同情心。你可能不夠聰明,凡事也諸多疑惑,但你倔強無比,做每一件事也會反覆叩問自己的良心。而你的心的容量,超乎你自己的想像。這讓你成為最好的聆聽者和安慰者。你的寫作能力不錯,在演戲方面也大有進境,但對我來說,你最突出的不是才華,而是你追求本真的熱切。事實上那是你所有的作為背後的終極動機。生存於世,還有甚麼比這更重要?所以,你是我的主角的不二之選。你是這個失衡的宇宙的一股穩定力量。這,也許連你自己也不知曉。而你對我有特殊意義。當你困惑的時候,你跟我十分相似,足以成為我的代言人;但當你豁然了悟,盈滿著慈悲,你又足以成為我的撫慰者。
中的情況跟你相反,她是世界的破壞者。我不是說她有任何暴力傾向,或者立心使壞,又或者叛逆不馴。跟品性粗野的不是蘋果相比,中可以說是個修養極佳的女孩。如果她是個天生的女孩的話,她大概會變成一個小乖乖。可是,她沒有本然,又或者她的本然跟她的實然互相衝突。為了實現(或者虛構?)本然,她不得不反抗實然。她擁有強烈的信念,和勢不可當的行動力,這讓她能在重重障礙中衝撞開去。任何理所當然的東西在中面前也顯露出僵化的原形。而單憑著她踰出的姿態,就足以對世界構成破壞。儘管,她對人滿懷慰解之情,對世界充滿燃燒不盡的愛。維護者和破壞者,看似是敵人,但更多的時候其實攜手並肩。
我一直在說「世界」,或者「宇宙」。無論是「想像世界」、「可能世界」、或者「平行世界」、或者「嬰兒宇宙」。我本來也不太明瞭自己的意思。到我讀了你們在讀書會裡關於「世界」的討論,才豁然了悟此中的意義。世界當然不是所有事物的總和,也不是客觀的實然的存在。從主體和客體,或者心與物的角度觀之,世界不能離開人與世界的關係。沒有人,也就沒有世界可言。在石頭和石頭之間,是沒有世界的。從佛教唯識論觀之,萬物唯心造,一切也是心識的使然。從現象學觀之,世界是眾多主體的交互主觀所組成的意義界域。由是也沒有實然的主客之辨。阿志和哲道在讀書會裡辯論阿蘭特和海德格的高下,其實關乎兩個「世界」之間的差別。一個是相對於「他人的獨裁」,藉著「獨我」的關注、踐行和踰出來建立的存活世界。另一個是掙脫生物性的束縛,以「製作」(work)和「行動」(action)來建立的公共領域,或者是共同世界。前者遺世獨立,以單數自立為重,後者群居互動,以眾數並存為尊;前者是獨善其身,後者是兼濟天下;前者是vita contemplativa的典範,後者則是vita activa的楷模。歸根究底,你們的「學習年代」,以至於四年後的「實戰年代」,環繞的就是這兩端的對抗爭持和互辯互證。
小說何嘗不是世界的營建?但那不是寛鬆的意義下的想像世界,而是通過想像去營建意義的方式。人物棲居於小說世界裡,以他們的所言所行,反過來打造作者和讀者的真實世界。是以我們才有可能存活於共同的世界,互相交談,互相關注,甚至相愛。我必須這樣對待你們,也渴求你們如此對待我。我想起海德格思考何謂「容器」,說的不是它的形狀、物料或容量,而是賴以容載的虛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當你們的世界百川會流,我的心也不斷膨脹。就如葡萄牙詩人Fernando Pessoa藉由異名者Álvaro de Campos所作的豪言:
And my heart is a little larger than the entire universe.
董as黑

原載《字花》第十九期,2009年5月至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