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8日 星期五

只有這個世界可能還不夠——從1Q84逃出來之後

我在〈末日教主村上春樹——作為空氣蛹的《1Q84》〉一文中,提出了「青豆乃天吾小說中的人物」的假設,以及對村上春樹的「世界觀」和「末日意識」的看法。當時小說第三部的中譯本還未推出,但我認為我在前兩部讀出的線索已經相當明顯,所以便寫了上述的文章。現在《1Q84》第三部中譯本已經出版,當中雖然出現我無法預計的東西(例如牛河的角色的前置),但整體來說並未牴觸我早前提出的觀點。現就第三部的新材料,對前文的兩大論點再作補充。
比較複雜的是第一個論點。這個論點又可以分為兩層:一、青豆=天吾的小說人物;二、天吾=作者=教祖=神。天吾身為小說作者/說故事者的創造力,把青豆引導進入「1Q84=兩個月亮=空氣蛹=小說」的世界,這是村上春樹在小說第二部(特別是通過「先驅」教祖深田保之口)多次強調的意念。然而我也說過,村上春樹是絕對不會把任何解釋說死的作者,他喜歡把明確的東西模糊掉,把正面的信息扭到它的反面去。任何詮釋的對錯,最終也會構成梅比斯環的模樣,表裡不明,內外不分,真作假時假亦真。所以,我絕對沒有期待在第三部會出現「青豆發現自己只是小說人物」或者「天吾揭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其實就是《1Q84》」這樣的終極攤牌。事實上,在情節或事實的層面上,我的假設完全站不住腳。通過第三者牛河的敘述角度的介入,原先有可能是天吾一廂情願的想像和通過小說再現的「跟青豆超越時空的純愛」,獲得了事實上的客觀性。牛河的深入調查確認了天吾和青豆的童年經歷,以及兩人曾經同校同班的事實。(當然兩人曾經一度在放學後於無人的課室裡手牽著手,以及此一短暫接觸在兩人心中所造成的永久性銘刻,則是牛河無論如何高明也無法觸及的秘密了。)牛河的調查,把我原先以為可以分隔開來的「真實世界」(1984)和「虛構世界」(1Q84)搭通了。青豆實有其人,她不是天吾創造出來的幻象。而且,青豆對天吾的想念和渴求也是真實的。青豆和天吾,真的是如此超現實地在當年幾乎沒有深入認識的情況下,在分隔的二十年間彼此思念,並且在二十年後奇蹟地在1Q84(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世界裡重逢。這樣的「客觀事實」被信奉現實主義的偵查專家牛河證實了。青豆的身世不是小說,不是虛構。全賴牛河的專業能力、超凡第六感和「死咬著不放」的精神,甚至可以說單純因為牛河的介入和存在,一切都變成真實。牛河其實並沒有調查出和推論出任何我們未曾在小說第一、二部知道的事情。換句話說,他的敘述本來可謂毫無新意。可是,他作為第三者的證言,卻把青豆和天吾隔世相戀的故事由不可思議變成真確無疑。在小說第三部把原先只屬小配角的牛河,提升到跟天吾和青豆平起平坐的敘述視點的程度,實為村上的神來之筆,令人讚歎。這出奇不意的安排幾乎把我原先的假設完全摧毀了。
我是說,幾乎。原因有三。第一,牛河並不完全代表「真實性」。相反,他經歷了真實性的失喪或崩潰,或者現實主義信念(或實務精神)的自我毀滅。以他的精明、幹練、專業、不帶半點感情和「死咬著不放」的個性,他本來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事實上他幾乎完成了他那不可能的任務,像大海撈針一樣把那些極為微小的線索連上,向著天吾和青豆的秘密關係步步迫近。他只差一步就找到青豆的藏身之所,可是最後卻曝露了自己的存在,慘死在Tamaru的手下。牛河並不敗在那絕無僅有的一刻的不小心——被青豆看見他在兒童公園溜滑梯上看月亮,並被青豆跟蹤找到他藏身監視天吾的處所。他敗在兩個月亮的手上。他敗在被牽引進1Q84(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世界。在如此這般的一個違反現實的世界裡,牛河的現實主義和實務精神徹底失效。雖然青豆和天吾經歷重重險阻,但隨著小說第三部的發展,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兩人可以全身而退。(接近結局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沒法從首都高三號線的太平梯逆向逃出。一旦掃除路上的障礙,朝向這樣的終點的邏輯動力實在太強,連作者自己也無法以意志轉移。)相反,牛河陷身1Q84,卻是必死無疑的了。他缺乏逃出去的必要條件——愛與創造力。(在無理的世界裡,最無理的純愛變成了最強大的力量。)說到底1Q84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它的最大特徵是消滅任何真實性和肯定性。於是,通過牛河的調查所確認的客觀事實,卻因為牛河的自身難保而喪失了現實基礎,並且被整個納入真假難分的世界結構裡。牛河本身,跟青豆和天吾一樣,也可以被理解為一個二度虛構的小說人物——第一度虛構為《1Q84》作者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第二度虛構為天吾所寫的小說(兩個月亮的世界)中的人物。我們有理由這樣理解:跟青豆一樣,牛河也被天吾的寫作所召喚,進入1Q84的世界裡,擔任他和青豆之間的搭橋人的角色。在這樣的意義下,牛河的介入並未推翻我所提出的,存在「小說中的小說(二者互為表裡、真假不分)」的假設。
第二,參差不齊和前後矛盾正是《1Q84》這部小說的特色。對於《1Q84》(甚至可以說是對於村上春樹),我們不可能要求完整性。要不你就接受它,說這是想像力和開放性的表現;要不你就拒絕它,說作者毫無章法、亂寫一通。而村上有本事把小說的混亂變成小說的題材。對天吾和青豆來說,在1Q84的世界裡,唯一肯定的事情,就是甚麼都沒法肯定,而這悖論也適用於小說《1Q84》。這既造成了閱讀困難,但也同時提供了閱讀的方便。雖然你知道怎麼也無法讀對,但你也可以寬心,因為你無論怎麼讀也不會錯。我不是詭辯。這絕對是村上春樹親手設計的奇妙機關(如果對如此不確定的狀態能用上「設計」這個詞的話)。這樣說來,只要村上喜歡的話,《1Q84》能容納任何東西。當然,要容納任何東西,作者也不是可以好逸惡勞的。在《1Q84》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努力組織和合理化種種意念的痕跡。(無論多麼無理的事情,也必須通過合理化的程序,才能被收納到小說裡去。這是小說創作的基本邏輯要求。)來到第二部的時候,諸種意念展開的千頭萬緒,有難以收拾的勢頭。所以,我們可以把第三部看作整理和修補前兩部的紛繁甚至混亂的線索的嘗試。第三部的情節和行動相對地少,大部分時間是靜態的思索和聯繫。牛河的部分幾乎只是已知的事實的重新確認,通過他並沒有發現任何新事物。一些在之前兩部裡面發展得如火如荼的線索,來到第三部不是無疾而終,就是被輕輕打發掉。比如說,對邪教教派的探討變得可有可無,教派的力量也變得脆弱可憐,連所謂Little People這樣重要的神秘勢力,在第三部裡也近乎退場了,只是在接近尾聲的時候才從死去的牛河的嘴巴裡爬出來,擺一下捲土重來的姿勢。最令人震驚的,是原本的核心人物深繪里,也即是整個《空氣蛹》小說的「始作俑者」,在第三部竟然只是稍一亮相便被完全抛諸腦後!當然村上也難免要為此作出解釋,說教派已經改變態度,認為深繪里對他們不再存在重大威脅。但一個核心人物遭到這樣輕忽的打發,於讀者而言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接受的。如果連教派和深繪里也可以置放一旁,「青豆作為天吾小說的人物」或「天吾作為小說家和創造者」的主題在第三部被懸置起來,停止經營和發展,也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情。第一、二部實在留下太多要處理的線索,在應接不暇的情況下,忍痛割愛也是無可避免的做法。
上面說的是《1Q84》前後不一致或未有貫徹的地方。但這對村上春樹似乎沒有造成太大困擾。原因很簡單:1Q84就是把現實性的單一和線性時間觀念徹底打破的世界。在第三部裡安排青豆在匿藏中閱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意圖相當明顯。那是對時間此一觀念和經驗作出多義性理解的經典小說。既然時間沒有絕對的前後之別,那我們也不能要求在小說前兩部開展的主題一定要在最後一部得到完滿的總結。反之,小說第三部也不能以時間線上的結論來推翻前兩部的設論。我就前兩部所作的假設,基本上沒可能以第三部來加以證明或否定。根據時間不一致的原則,沒有出現「青豆發現自己是小說人物」或「天吾揭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就是《1Q84》」的發展,並不至於推翻「青豆乃天吾筆下的人物」的設論。事實上,我有理由相信村上刻意讓讀者同時持有超過一個互相平行的解讀方法,也即是說:天吾和青豆的故事既是真實的,也是虛構的。互相矛盾的讀法並不互相排斥,反而並存。Tamaru的說話再次發人深省:「沒有模式的話人是無法生存的。就像對音樂來說的主題一樣。」(v.3 p.256)可以這樣說:《1Q84》由眾多模式(mode)或主題(motif)交織而成,這些模式或主題有時互相呼應,有時互相衝突,而最終並沒有形成一個一致的系統(system),因為時間本身就不是一個一致的系統。模式或主題間的參差不對位,於是便得到了寬容的接納,甚至是正面的鼓勵。作者因此也不必臉紅或心虛,因為他從這樣的時間觀得到充分的受權,去做那最終沒法被完全理解的事情。我是說「沒法被完全理解」而不是「完全沒法被理解」。《1Q84》就個別的模式或主題來說,是極其可解的,而作者也做出了解釋的努力(當然同時也做出了妨礙理解的努力),但把所有模式或主題放在一起,一個簡單一致的理解便成為不可能。而奇妙的是,整部小說就是一個就模式或主題的理解不斷演變和不斷修改的過程。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村上春樹隨意亂寫,但他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顯然多次舉棋不定,甚至改變主意。我無意說這是個技術問題,並且加以詬病,質疑村上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能力。那肯定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觀念的問題。我幾乎可以肯定,村上一早就設定了小說的起點和終點(也即是1Q84的世界的進入點和逃出點),但是,對於如何由起點到達終點,相信村上在寫作過程中的任何一刻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因為,可能性實在太多了。而村上選擇了最危險的方法——同時採取多條不同的路徑。結果說明,有些路徑不通,有些路徑和別的路徑交錯、分叉、重疊,有些新的路徑又憑空出現。但這眾多的路徑可以說是「同時」行進的。這令我想起量子物理學中的sum over histories理論。一粒光子事實上是同時採取所有的路徑到達目的地,雖然我們看到的路徑只有最快最直接的一條,也即是可能性最高的一個選擇。但這並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時間不只一個。Histories永遠是眾數。
第三,以「青豆=天吾小說中的人物」和「天吾=作者=教祖=神」這兩層假設所作的「小說寫作自我指涉」,到了第三部其實並沒有減弱或淡化。小說創作的參考者已經由第一、二部的契訶夫換成普魯斯特。在第二部尾聲,當青豆把手槍放進口中但最後卻沒有發射,我們便已經可以預視到契訶夫小說功能觀的退場。代之而來的是普魯斯特的小說本體論,也即是小說作為時間本身的模型的觀點。當青豆提到手槍最後可能不會發射,Tamaru相當機智地說:「沒有比不發射更好的事了。現在已經是接近二十世紀的尾聲了。和契訶夫所在的時代情況有點不同。馬車已經不跑了,也沒有女人再穿緊身胸衣了。世界雖然經歷了納粹主義、原子彈,和現代音樂,總算還活了下來。在那之間小說的寫法也改變很大。」(v.3 p.406)當然1984年距離普魯斯特也已經五十年,而村上寫作《1Q84》的二十一世紀初就更遙遠了。契訶夫已經不能作為恰當的參考座標。無論如何,「小說寫作方法」依然是個重要隱喻,而天吾正在寫作自己的小說這一點也被多次重提。「天吾現在正在寫的長篇小說,是把《空氣蛹》中所寫的世界就那樣繼續寫下去,[…] 但故事擁有自己的生命和目的。對天吾來說,那裡已經變成不是虛構的世界了。」(v.3 p.284)讀者從來不被告知「天吾正在寫的長篇小說」的確切內容,但卻不斷被提醒它的真實性。我們不斷被引導,把「天吾正在寫的小說」和「天吾置身其中的《1Q84》這部小說」聯繫甚至重疊,但我們永遠不會得到確認。最後天吾跟青豆逃出1Q84的世界,身上帶著的僅有的重要物件中,就有那寫了一半的小說稿。我們因此感覺到存在著兩個天吾——「在寫小說的天吾」和「被寫進小說的天吾」,或者「作為小說家的天吾」和「作為小說人物的天吾」。有趣的是,前者在第一和第二部比較強,進入第三部後,卻漸漸讓位給後者。在第三部中,「人物天吾」差不多毫無作為,對事態近乎完全無知,而且處於極為被動的狀態,全靠青豆的引導和帶領,最後才能走出1Q84的世界。但我們也不能否定,「作者天吾」在背後發揮作用的可能性。
與之相反,青豆在第三部裡雖然行動力受到限制(因為被教派追捕而必須長時間匿藏起來),但意志力卻變得越來越強。是她通過跟蹤牛河而找到天吾的住處的,也是她主動提出要跟天吾見面,並且一起「移動到別的地方」的。關於青豆的角色轉換,第三部第二十三章有很長篇的表述。過去的青豆以為,她是被動地被天吾帶引進1Q84的世界的,但她現在認為事情並非偶然,而是她主動的選擇。「在這裡也是我自己主體性的意思。」「而且我在這裡的理由很清楚。理由只有一個。就是要和天吾相遇、結合。那是我存在這個世界的理由。不,以相反的看法來說,那是這個世界存在我心中的唯一理由。或者那就像對鏡般無止境反覆下去的悖論。我被包含在這個世界中,這個世界被包含在我自己心中。」(v.3 p.360-361)而青豆的所謂採取主體性的意思,就是由「人物」變成「作者」:「而且如果那是天吾的故事,同時也是我的故事,我應該也可以寫出那情節。應該一定可以在那裡添加寫進甚麼,或把上面所寫的甚麼加以改寫。而且最重要的是,結尾應該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來決定。」(v.3 p.361)「在這新的故事裡我和天吾是一組team。我們兩個人的意思——或做為意思潛流的東西——化為一個,創作出這複雜的故事,讓它進行下去。[…] 我們創作故事,另一方面故事推動著我們。」(v.3 p.362)這裡非常清楚地用上了「寫作故事」作為把握自己的人生發展的比喻。但這並不只是一個比喻。這是青豆作為人物的反動。她不要繼續作為人物被作者天吾引導,她要成為作者,成為天吾的合作者,成為她和天吾的故事的合寫者。她要得到「主體性」。這無疑是關乎小說寫作本身的重大宣示。在《1Q84》的開頭,作者天吾把人物青豆引領進兩個月亮的世界,在《1Q84》的結尾,人物青豆要成為作者,帶領變成人物的天吾從兩個月亮的世界逃出去。天吾的小說,因為人物青豆的幻化成真、反客為主,而得以完成。這可以說是「青豆乃天吾小說中的人物」這一假設的最令人意外的結局。它沒有推翻這假設,反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把這假設推到極致——人物和作者其實互為表裡。
這樣看來,牛河的角色就更加耐人尋味。在第三部裡,牛河不但並列為第三個敘述角度,從配角提升到近乎具有主體性的程度。他是青豆和天吾以外,第三個看到天空上掛著兩個月亮的人。所以,照理他跟另外二人應具備某種質的相同,但是牛河最終也沒有獲得如青豆和天吾那樣的主體性。他不但沒能逃出兩個月亮的世界,反而死在那裡。牛河被提升為主要人物,得到了向讀者講述童年成長和成年經歷的權利,慢慢成為了在小說方法上的一個「立體」人物,或所謂「有血有肉」的人物。雖然猶如他的長相一樣,他的故事一點也不討好,但他好歹也如男女主角一樣,有了自己獨立的故事。可是,雖然如此,牛河從一開始卻只是一個工具。他在小說第三部的寫作上,扮演了把青豆和天吾連繫在一起,讓他們彼此得以找到對方的角色。他原來的任務是要找到青豆的行蹤,把她交給教派處置,也即是破壞青豆和天吾重逢和結合的可能性(雖然他沒法知道這一點),但非常諷刺地,正因為他處理此事的超乎常人的極高效能,而促成了青豆和天吾的重逢和結合,以及更悲哀的自身的死亡。我們實在難以想像,如果沒有牛河的明查暗訪和對天吾的監視和跟蹤,青豆和天吾還有甚麼別的方法可以找到彼此。(當然可能性多的是,反正如何不可思議的巧合安排村上春樹也做得出來,但小說畢竟也有其內在邏輯的規限,而在「順理成章」的要求下,藉由牛河搭上橋樑似乎是個上佳的選擇。)所以,一方面青豆和天吾的好事得成,全靠牛河無意間所助的一臂之力,但另一方面,作為人物的牛河,淋漓盡致地發揮了小說人物的功能性作用。我在上面說過,牛河敗於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現在我們不妨再說,牛河成於作為一個功能性的角色。他在功能性方面實現了他的最大作用。當然,作為人物,牛河的下場也同樣悲慘。他在實現了他的功能之後,便被作者無情地抛棄。
牛河必死,在寫作的層面說,是因為他再沒有利用價值,而留下來會破壞小說的完整性。試從作者的角度想想,牛河這個人物除了死,還可以得到怎樣更恰當的處理?雖然我們也知道,像《1Q84》這樣的小說是沒有完整性可言的,而早前比牛河更重要的人物深繪里,也可以變成路人甲那樣說忘掉就忘掉。當然,跟深繪里不同的是,無論深繪里在故事裡的角色如何關鍵,她從來也不是一個「立體」或者「有血有肉」的人物,也即是從來也沒有「主體性」。加之以她很可能其實只是空氣蛹造出來的空洞的Daughter,所以便更無生命力可言。(這一點我在前文曾經談到,而在第三部第十八章裡天吾自己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而牛河卻由第一、二部的平面小配角躍身成為第三部的主角之一,有了發聲權,也有了自己的故事,那樣的話就不能不給他一個正式的「下場」。而這「下場」不能不是死。也可以說,按照小說發展的勢態,若不是天吾或青豆死,就是牛河死。二者天生處於對立面,不能並存。大費周章寫了線索百折千迴的洋洋三部曲的作者村上春樹,不可能不讓天吾和青豆奇蹟重逢,也不可能錯過這得來不易的純愛的高潮。因此,牛河必須死。但不要忘記,牛河是在跟蹤天吾之後,模仿天吾的動作爬上兒童公園的溜滑梯,在上面抬頭看著天空中的兩個月亮的時候,被青豆從匿藏處的陽台上看到的。而青豆就這樣跟蹤牛河而找到天吾的住處。所以,在這個極度偶然的神奇一刻,牛河是作為天吾的替身而被青豆看到的。但我們也知道影子必亡、替身必死的道理。特別是相貌奇醜、心中無愛、與惡勢力合謀的牛河。作者縱使在給予他聲音和故事的同時對他施予了某程度的同情,但當他的功能消耗殆盡,作者也會像Tamaru一樣,毫不猶豫地把他處理掉。要知道,這是「專家」的處事方式。正如當了一輩子NHK收費員的天吾父親,在四出叩門追討電波費的時候所說:「任何事情也要付出代價的。」而昇華為作者的人物主體性,並不是人人可得的。只有像青豆和天吾這樣站在正義和純愛一方的人物,才能得到主體性的恩賜。這是村上春樹給出的非常(不虛無的)正面信息。也只有如他們倆,才能抵抗世界,免於滅亡。但牛河之死,卻給出了非常殘酷的信息,那就是功能性的存在永遠沒法得到救贖,甚至會死得很慘。村上連牛河的死屍也不放過,讓Little People把他的口當作通道走出來,製作新的空氣蛹。(情況猶如深繪里〈空氣蛹〉小說中死去的盲眼山羊一樣!)我們絕對沒法想像,Little People從天吾或者青豆的屍體的口中走出來。這樣違反美學和常情的想法,恐怕連村上春樹自己也難以接受吧。牛河真的太可憐!
由是來到我在前文中所提出的第二個論點,也即是村上春樹對世界末日的執迷和他的「反世界」純愛觀。這個觀點基本上無須修正,新出的第三部只是提供更多的證明而已。第三部跟前兩部最鮮明的分別,是「世界」的全面退卻。小說開首著意經營的社會性向度,在第三部大大縮減。關於邪教教派的主題幾乎抛諸腦後,以Little People為象徵的當代世界的新型態宰制也沒有繼續探討。政治和社會空間零碎化成間或提及的新聞內容。第三部在空間上給人極度幽閉的感覺,外部的行動極少,人物大部分時間處於單獨狀態,並且長期待在閉封的房間裡。天吾、青豆和牛河三個主角,分別置身(匿藏)於三個狹小的房子裡,有人窺視,有人被窺視,又或者窺視人的人卻反過來被窺視。最鮮明的戶外空間如兒童公園溜滑梯和通往高架高速公路的太平梯,也只屬過渡性。到了期待已久的終場,天吾和青豆的終極結合也是發生於酒店套房裡。回想第一、二部,當然也不乏這種封閉空間。教派基地固然是禁錮場所,教祖是在酒店房間裡被青豆殺死的,而堵車中的計程車也可以算是一種幽閉空間。而全書最核心的幽閉意象,非「空氣蛹」莫屬。失語而且無感的深繪里,更是一個活動的幽閉物。而如果我在前文提出的「空氣蛹=小說」的說法成立,《1Q84》這部小說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幽閉結構。幽閉結構落實到個人的生存狀態,就是孤獨。這是天吾和青豆所共同承受的痛苦。而為了打破孤獨的禁閉,他們矢志要找到對方。有了另一個人,有了愛,就不再孤獨,不再幽閉。是這樣嗎?
第三部最具震撼性的構思,莫過於患了失智症的父親昏迷在療養所病床上,卻在意識裡悄悄去到別的地方,繼續以他一生唯一引以為傲的身分——NHK收費員——四處叩門追討費用。無論是青豆、深繪里,還是牛河,也曾在房子裡聽到那可怕的用拳頭叩門的聲音,和外面那自稱NHK收費員的男人令人顫慄的說話。而跟據天吾的理解,那門外的索命鬼一樣的收費員,就是他父親。奄奄一息的父親病臥床上但卻又能同時出現在另一些地方催收費用,這樣的事情事實上是如何做到的,村上當然不必解釋。這只能視為無數奇異事情之中的一件。「我知道你就在裡面」、「你不用再假裝」、「任何事情也必須付出代價」、「你最好還是開門」、「我一定會再來」等恐嚇式的話語,與其說是一個普通的收費員的說辭,不如說是NHK所代表的龐大現代體制的苛索。天吾父親以NHK收費員的身分完成自己的人生,連遺願也是穿上收費員制服進行火化,這實在是教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別忘了小時候被迫跟著父親逐家逐戶收費,在天吾的記憶中是和跟「證人會」的母親一起出外傳教的少女青豆連繫在一起的。NHK、「證人會」、「先驅」等這些組織,就是村上春樹所描繪的「世界」的重要象徵和組成部分。這些東西奪走人的個性和自由,把人變成一個機械性的、功能性的配件。而這些組織背後的支配性力量,村上稱之為Little People。「世界」這個詞在村上的小說裡肯定是關鍵詞之一,而且意義往往是負面的。村上的人物從來不能安住於世界。他們都受到世界無形的侵擾,無端受苦。而到了《1Q84》,村上首次教他的人物奮然起來,向世界反擊。青豆在村上小說人物的系譜中無與倫比,是個強度近乎超人的女英雄。天吾表面上較像典型的村上式柔性男主角,善良但缺乏行動力,但因為他是小說作者,所以內裡也潛藏了巨大的能量。強大的作者天吾跟強大的人物青豆結合,成為了強大的二人組。所以結尾他們沒可能沒法從1Q84逃出去。他們如果獨自一人也有其脆弱的一面,但當二合為一,基本上是無可阻擋的。這就是整部《1Q84》想說的東西。可是,他們縱使強大,他們能對世界怎樣?他們真的能跟世界對抗嗎?他們能通過這對抗毀滅這個「邪惡」的世界,或者至少是衝擊它,或者至少是對它造成一點點改變嗎?答案是不能的。他們看似堵塞了Little People的通道,但Little People最終還是會找到另外的通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即使是村上所能想像的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和最強大的組給,能做到的也只不過是逃走。逃到另一個世界,又或者,逃到另一個房子,另一個幽閉空間裡。天吾和青豆的命運,就像是永恆地逃避追殺者的亡命天崖之徒,只能在這個或那個房子裡找到暫時的匿藏之所。要真正的面對世界,與世界對決,他們還是必須從幽閉之所「開門」出來。要對付那永遠駐守在門外的NHK收費員,他們不能一直假裝不在。
村上春樹一定知道這個道理。但在《1Q84》的結尾,他還是選擇迴避。他選擇暫時忘記外面的世界。他寧願相信,純愛可以不受世界的侵害。他必須實現天吾和青豆二十年來的等待。小說立即由巨大的複雜變成巨大的簡單。天吾和青豆「有情人終成眷屬」,緊握著手在溜滑梯上看天上的(兩個)月亮。連不動感情的Tamaru聽到青豆這樣的願望時,也「佩服地」說「非常浪漫」。最後二人逆方向爬上太平梯,回到青豆進入1Q84年的世界的高架高速公路,成功逃出兩個月亮的世界,並且立即到酒店的高級套房裡做愛,然後並肩站在大玻璃窗前一邊喝紅酒一邊看黎明時分行將消失的(一個)月亮。這樣美滿得過於高格調的終場,與1Q84的離奇詭異相比,是那麼的平板乏力。就算不能說是令人失望,至少也肯定是缺乏驚喜。不過,村上春樹當然不會就這樣劃上句號。他絕不會讓任何的情節或句子有過於肯定的含義,他肯定要讓它產生歧義和懸念。所以他在末章暗示,他們逃去的那個世界很可能不是原來的1984年的世界,而是另外的有著不同的法則的世界。(是廣告板上的Esso老虎左右對調過來的世界。)雖然逃出了Little People的世界,但沒有任何世界是安全的。青豆立即自我警告,「這個世界可能有這個世界的威脅,可能也潛藏著危險。而且也可能充滿了屬於這個世界的許多矛盾。」(v.3 p.458)真正安全的世界,就是只有青豆和天吾(或再加上青豆腹中懷著的「小東西」)的世界,但嚴格來說,兩個(或三個)人的關係,是無法形成足以稱為「世界」的東西的。「世界」永遠在外面,威脅著個人的安全和真正的情感關係,而且世界永遠矛盾和混亂,充滿幻影和惡魔。唯一真實的,是兩個純潔靈魂之間的愛。是以愛與世界勢不兩立。
而愛的結晶,是在九月大雷雨之夜,青豆跟天吾在無性交(甚至是無見面接觸)之下孕生的骨肉。當時青豆在酒店房間刺殺教祖,而同時間天吾在自己家中被動地跟身為Daughter的深繪里性交。以無法理解的方式,兩人並行的行為導致了青豆懷上了天吾的孩子。(作為忠實讀者,我們只能相信這樣的「神跡」。)從教派的角度,青豆和天吾成為了他們新的Perceiver和Receiver,負責聽Little People傳達的聲音。所以教派後來的目標由追殺她轉為招攬她。而青豆也感到自己扮演著Mother的角色,以自己的身體為空氣蛹,製造出自己的Daughter。可是,她和天吾也無意投身教派。他們要以自己的方式,實現這些奇異的角色。可是,無論是Mother、Daughter、Perceiver、Receiver或者空氣蛹,也是屬於1Q84或者是天空上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事情,而且有它們特定的含義。他們怎可能同時扮演這些角色,但又不擔負這些角色的內涵?又或者,無論他們逃到哪裡,只要他們還是待在那幽閉的「房間=空氣蛹=小說」的空間裡,他們依然無法逃出世界的魔掌?他們的孩子,在從母親的子宮打開門出來的時候,究竟會是一個真正的純愛的結晶,還是從屍體口中走出來的Little People所製作的空洞的軀殼?
純愛小說是當代社會的產物,也是當代經濟的成功商品,但奇怪的是,純愛小說沒有任何社會功能。它既沒法改變世界,更沒法建構世界。純愛小說試圖自外於世界,於是也就得到無效於世界的結果。純愛小說本質上是天真的。它不可能老練,因為它拒絕參與到世界事務之中。因此它也是脫離現實的。村上春樹一定知道這一點。但他偏偏要把純愛小說變成對抗世界的方式。我願意相信他這樣做是真誠的。但他這樣做也注定沒法取得成功。村上春樹花費了巨大的氣力,告訴我們一個簡單的信息:愛可以戰勝世界。可是,世界既龐大,而且不止一個。而彼此相愛的人,和他們之間的愛,卻是那麼的稀有和渺茫,而且是不能複製的。能從1Q84逃出來又如何?世界外面永遠是另外的世界。而世界是不會放過任何人的。這真的教我非常,非常的憂心。

2010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