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7日 星期四

末日教主村上春樹——作為空氣蛹的《1Q84》 2/2

作為教祖的作家與世界末日

讓我們再回到文章開首提到的,評論家認為村上春樹在《1Q84》中所作的突破性轉變。讓我們再思考:村上的新作真的比從前更關注現實嗎?更涉入社會嗎?更願意從「雞蛋」的角度面對「高牆」嗎?還是把「雞蛋」的脆弱蛋殼,利用說故事的「魔法」,變成另一種「高牆」?我說過,就村上春樹的小說來說,「高牆」和「雞蛋」從來也不是選項。他自始至今,也「堅持」站在「空氣蛹」的一方。作為小說的意象,空氣蛹這東西同時擁有「高牆」和「雞蛋」的雙重而相反的特性。它是自空氣中抽出的隱形的絲所編織而成,看似無中生有,非常柔弱的東西,但事實上卻是堅韌無比,而且具有孕育新生命甚至是創造新世界的力量。問題是,進入空氣蛹,意味著自原來的真實世界「消失」,而另一個世界或「不是這裡的世界」,是沒有回頭路的。「小說=空氣蛹」保護人免受現實的高牆的壓迫,但它到了最終可能只是以建立想像的高牆來逃避現實的高牆的方法。而所謂跟Little People(或邪教)的具有世界存亡的重要性的對抗,很快就縮小成純愛的追求和夢幻中的實現了。村上春樹能做到,在充滿著壓迫性的政治和社會現實的小說中,一次過徹底而決絕地掃除一切現實性。而且他能夠把這寫成世界末日大決戰一樣的悲壯。這是《1Q84》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方。
這樣的世界末日大決戰,是誰跟誰的對決呢?表面上看,就是Little People跟反Little People力量的決戰。雖然書中從沒有清晰解釋Little People是甚麼,也多次強調很難說Little People是善的力量還是惡的力量,但總體感覺上,Little People是充滿威脅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雖然有時也會露出白雪公主的七個小矮人那樣的滑稽感。)我也不打算猜測Little People是甚麼。這是典型村上春樹式思維的產物,要拿它的意義來爭議是徒勞無功的事情。那是作為讀者只能默默地(忠誠地?無奈地?)接受的事情。Little People有時好像非常強大,但有時卻又很有局限。例如他們總是無法直接對付他們的敵人,只能在旁邊打雷生氣,或者遷怒於周邊的他人。再加上他們來到世界的路徑非常有限,很容易就被截斷或者堵塞。與之相對,反Little People的力量看似薄弱,只有十七歲失語症少女深繪里和未成名的作家天吾,或者再加上健身教練兼殺手青豆,但單單是天吾一個人的說故事能力,又常常被膨脹到具世界創造力和轉移力的程度。
要理解Little People(如果這可能的話),可能只有從它的反面Big Brother入手。《1Q84》向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致意自不待言,村上似乎也有意在權力政治的問題上,提出有異於《一九八四》的看法。小說中文化人類學家、深繪里的照顧者戎野老師的一番話很可能代表了村上的觀點:

喬治.歐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正如你所知道的,讓叫做Big Brother的獨裁者出場。當然是將史達林主義寓言化的故事。於是Big Brother的這個用語,從此以後開始變成了一種社會性的圖騰在發揮作用。那是歐威爾的功勞。不過在這個現實的一九八四年,Big Brother實在太有名了,變成了太容易看透的存在。如果在這裡Big Brother出現的話,我們可能會指著那個人物這樣說:「小心。那個傢伙是Big Brother!」換句話說,在這個現實世界已經沒有Big Brother出場的一幕了。取而代之的是,輪到這Little People式的東西出場了。你不覺得是很有趣的對比嗎?

的確很有趣。如果Big Brother是很容易察覺,很容易定義的東西,Little People就是相反,很難察覺、也很難定義的東西了。這是村上春樹最為聰明之處。他對Little People既作出定義(跟Big Brother相反),但又沒有真正下定義。說了好像沒說但又比沒說多說了一點點,或者以說話的(徒具)形式而非內容為意義,這就是村上語言的惑人之處。以二十一世紀初的後見之明,我們當然知道1984年已經不是Big Brother的時代了。極權主義作為一種政治體制似乎已經失去存在條件。資本主義自由社會在不斷擴張,攻破共產主義的陣營,奪得世界大部分地區的控制權。權力的來源已經不是單一的獨裁領導,而是難以鎖定的、互相交織的複雜網絡——糅合了政治、經濟、媒體和宗教權力的集合體。Little People會不會是這種新型態的自由主義的圖騰?還是,Little People象徵著無數沒有面目、沒有善惡之分,但力量卻足以主宰事物的生滅的消費者?Little People的出現是否標誌著八十年代開始的消費主義的擴張?也因此當代日本文化,本身就是空氣蛹式的文化?我沒法肯定。可是,獨裁者的角色並未一去不返。Big Brother以某種形式,依然頑強地殘留在某些權力領域內。
世界善惡的對決,最終其實是Big Brother跟Little People的對決,而不是反Little People二人組(天吾+青豆、或天吾+深繪里)跟Little People(及其代理人教祖)的對決。又或者,根據教祖深田保所說,「平衡本身就是善」(v.2 p.181),所以最終並無所謂善惡對決,而只有平衡和失衡的交替。在天吾跟深繪里在雷雨之夜性交之後(同一時間教祖在酒店房間內自願被青豆終止生命),根據Perceiver=知覺者和Receiver=接受者性交的模式,天吾已經取代深田保成為新的教祖。這樣的轉移或繼承建基於一個頗為大膽的假設——跟天吾性交的深繪里其實是空氣蛹創造出來的Daughter。根據〈空氣蛹〉的描述,Little People通過製作空氣蛹,製造出教團「先驅」裡面的少女的複製品。原本的少女的實體稱為Mother,而空氣蛹複製出來的稱為Daughter。Daughter並不是實體,而是「觀念上的形體」,又因為是Perceiver=知覺者,所以扮演跟Receiver=接受者(也即是教祖)性交以傳達Little People的訊息的巫女的角色。因此教祖才能自辯說他跟少女(首先是自己的女兒深繪里)的性交其實不能算是強暴,而是「多義性的合體」,而他在整個儀式的過程中是被動的。他經歷了全身肌肉僵硬不能動彈的極度痛苦,而期間下體卻堅硬地勃起,以供巫女跟他性交然後讓他在巫女體內射精。(作為擁有普通常識和道德觀的讀者,我們很難像青豆一樣輕易信服這樣的歪理,但那畢竟是小說內部的邏輯,不容站在小說外部去加以否定。)我們回頭去看看深繪里這個人物。她的缺乏表情和感情,以及她的語這障礙,完全符合Daughter的狀態。跟深繪里在雷雨之夜性交的時候,天吾對深繪里的耳朵和性器有這樣的形容:「看起來就像是剛剛才製造出來的東西。那可能實際上就是剛剛才製造出來的也不一定。剛剛出品的耳朵,和剛剛出品的女性性器非常相似,天吾想。那看起來都像朝向宇宙,很注意地傾聽著甚麼似的。」(v.2 p.225)這裡面說的新品的特性,令人聯想到從空氣蛹製造出來的Daughter的特性,而像耳朵在傾聽宇宙,則令人聯想到Perceiver=知覺者的角色了。而天吾當時的狀態就像教祖所說的一樣,全身沒法移動而只有性器勃起。他也同樣在被動的狀態下跟深繪里性交並在她體內射精。事後深繪里對天吾說她不會懷孕,因為她沒有月經。第二天天吾再次確認這回事,深繪里說她十七年來從來沒有月經。根據教祖所說,Daughter因為只是觀念上的形體而非實體,所以是沒有月經,也不會懷孕的。此外,在跟深繪里性交後,天吾看到天上掛著兩個月亮。根據小說〈空氣蛹〉,天空中出現兩個月亮是Daughter醒來的標記。從各方面顯示,深繪里是Daughter。在第二冊第二十二章,深繪里明確地指派天吾說:「你擔任Receiver=接受者的角色。」而她自己則扮演Perceiver的角色。當天吾把「兩個人合為一體」理解為好像合寫〈空氣蛹〉這樣的事情,深繪里卻說意義並不一樣。深繪里沒有再解釋下去,但我們可以猜想,天吾的新任務不只在改寫故事的層次,他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新的教祖。他接替了死去的教祖,也即是深繪里的父親的位置。不過,我不是說,天吾因此會接任教團「先驅」的領導的任務,扮演跟生前的深田保一樣的角色。事情並不是這樣直接的。我指的教祖,是象徵意義上的教祖,這當中可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青豆所信仰的,純愛宗教的教祖。(深田保說過青豆的愛是一種宗教。)另一方面是在說故事或寫小說的層次,創造和主宰虛構的「王國」的教祖。
我不肯定深繪里是不是自一開始就是Daughter,還是實體的Mother在過程中某一點被調換了。但我可以肯定,從她由躲藏中突然現身,住進天吾的家,以至跟他性交,這之後的深繪里擁有所有屬於Daughter的特性。深繪里是Daughter的意義在於,天吾因此成為了Receiver和教祖的接班人。我說正邪對決存在於Big Brother和Little People之間,是因為教祖所代表的Big Brother模式,本來一直被新的Little People模式所控制,但通過天吾作為作者(獨裁者)的強大說故事力量,又恢復了跟Little People模式對抗的條件。身為作者的天吾跟Big Brother有可堪比擬之處。跟深繪里談論《一九八四》的時候,天吾告訴她故事中的Big Brother在不停改寫歷史,他以嚴厲而黑白分明的語氣說:「剝奪正確的歷史,就像剝奪人格的一部分一樣。那是犯罪。」(v.1 p.349)可是,當深繪里指出「你也在做改寫」,天吾笑著否認說:「我只是把妳的小說整理得方便閱讀而已。這和改寫歷史是相當不同的。」(v.1 p.349)天吾當時大概還沒有想到,自己其實也有改寫歷史的意圖(甚至是能力),也即是他後來跟年長情人說的:「在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在於可以改寫這裡的世界的過去。」(v.1 p.419)這不是跟Big Brother所做的如出一轍嗎?當然,作為說故事者的天吾的Big Brother模式跟體制上的Big Brother不同。我不是說天吾變成了獨裁者,也不是說村上春樹擁護極權主義。但在Little People當道的時代裡,Big Brother模式似乎是唯一對抗的方法。天吾作為全知和全能神,也即是終極意義的Big Brother,具有巨大的威力。青豆不是一直期望著「王國」的來臨,在吞槍自盡之前,不是說「神在看著妳」,「Big Brother在看著你」嗎?正如上面說過,對置身於天吾的「身體」和「文體」內的青豆,她的「王國」是天吾的意識世界,她的神、她的Big Brother是天吾。也許Little People想通過深繪里把天吾變成新的代理人,可是,天吾的Big Brother力量又非常強大,反抗力甚至比教祖更為厲害。小說家始終逃不出作為「教祖」或「獨裁者」的命運。村上春樹通過《1Q84》向《一九八四》的致意,在於把政治上的Big Brother置換成小說創作的Big Brother,並且利用小說的Big Brother去對抗新興的Little People。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把Perceiver跟Receiver性交的過程視為寫作的隱喻。作者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就像全身僵硬的教祖一樣,在持續的勃起中跟人物(觀念的形體)進行多義性的性交和射精,並且承受被視為強暴犯的罪名。但因為人物並非實體(沒有月經),所以這樣的性交並不會帶來懷孕,也即是不會帶來真正的新生命。可是,在過程之中卻會產生神奇的訊息交接,就像天吾被帶回十歲那年的時空,重新體驗跟青豆的握手一樣。
不過,無論我們如何努力,我們也無法把《1Q84》裡面的全部符號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圖畫。無論是Big Brother模式、Perceiver和Receiver模式,還是空氣蛹模式,也可以理解為寫作的隱喻,而之間是沒有整齊的接合點的。總有重疊或缺漏的地方。我們再來考慮Little People創作空氣蛹的模式。深繪里口述、實際卻是天吾寫出的〈空氣蛹〉,是整部《1Q84》的根源和核心,但有趣的是作為讀者我們一直未能讀到它的內容,直至第二冊接近尾聲的第十九章,而且是通過青豆的覆述。它本身就像個空心的外殼,讀者無從看到它內部的真像。正如青豆所說:「一切都從這個故事開始。」(v.2 p.316)反過來說,沒有〈空氣蛹〉這個故事,所有事情也不會發生,所有人也不會存在。根據〈空氣蛹〉這個故事,無論Little People是正是邪,第一個把這力量引入這個世界的人,是一個少女。(也即是深繪里,因她稱聲故事中的事情都是她真正的經歷。)她在教團裡被罰看守死去的盲眼山羊,在晚上Little People從山羊的口裡走出來,開始製造空氣蛹。Little People說空氣蛹裡面的是少女的Daughter,而少女自己是Mother。當Daughter醒來的時候,天空的月亮會變成兩個。Little People又告訴她Perceiver和Receiver的事情。後來少女逃出教團,在外面生活,Little People卻向她報復,害死了她的朋友Tooru。最後,少女決定製作自己的空氣蛹。她試圖藉此打開通道,尋找Little People來自的「那個地方」,解開所有謎團。Little People本來製作的空氣蛹有甚麼意思,不易理解,但最後說到少女製作自己的空氣蛹,我們卻可以理解為「編織和寫出自己的故事」。後來天吾參與到〈空氣蛹〉的改寫,加入了自己的想像和創作。這個改寫〈空氣蛹〉的過程,又激發天吾創作自己的故事。根據我上面的推論,天吾的故事其實就是青豆的故事、1Q84的故事、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由此層層遞進,我們有理由說,空氣蛹成為了說故事、寫小說的源頭和意象。作為故事或小說的空氣蛹具有兩方面的功能:一是創造新生命和新世界的功能,一是打開通道、尋找意義的功能。這兩個功能可能重疊,但也可能互相排斥。按照《1Q84》的原理,創造新世界的同時,意味著原來的世界的消失或終結,而空氣蛹製造出來的生命,只是無實體的、「觀念上的形體」。可是,小說家(天吾以及村上春樹)卻又相信,虛構的世界裡面可以找到真實。就像教祖對青豆說,「在這個世界所嚐到的痛,是真的痛。這個世界帶來的死,是真的死。流的是真的血。」(v.2 p.202)又或者是天吾所堅信的,青豆「既不是概念,不是象徵,也不是比喻。而是擁有溫度的肉體,和躍動的心靈的真實存在。」(v.2 p.267)由是觀之,世界的切換並不以真假區分,而是以愛。教祖說:「妳如果不相信世界,或如果其中沒有愛的話,一切都是假的贗品。」(v.2 p.204)如果沒有愛,真實的世界也是假貨,相反,虛構的世界也可以成為真實。所以,空氣蛹是可以創造意義,通向真相的。問題是,在怎樣的世界才能找到愛呢?再次按照《1Q84》的原理,1984年的現實世界不可能成全愛。愛只存在於1Q84,兩個月亮的世界,故事世界,不是這裡的世界,空氣蛹的世界。也即是說,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那是現實以外、世界盡頭、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大概沒有哪一位當代作家,比村上春樹更沉迷於世界末日。青豆在健身俱樂部當教練,教導女性防身術,其中的拿手絕招是撩陰腿也即是踢睪丸。青豆向男性詢問被踢睪丸的感受時,被告之是「讓人瞬間懷疑是不是世界末日似的痛」。(v.1 p.174)我們也許沒有必要對「睪丸被踢等於世界末日」作隱喻性的過度閱讀。我們要仔細思考的,是「世界」此一概念的含義,以及「世界」(及其末日)在村上小說中的意義。無論是深繪里的幻覺或想像,或者是天吾的小說或意識世界的創造力,空氣蛹所代表的,是一種非世界或反世界的東西。這跟小說加入了多少現實性、歷史性、政治性或社會性的內容沒有關係。《1Q84》最教人驚訝的,是在最政治的設定下逃離政治,在最世界性的框架下逃離世界。這裡所說的「世界」,並不是由歷史、政治或社會「事件」所構成的。不是寫入日本侵佔中國東北,寫入軍國主義,寫入六、七十年代學生運動,寫入邪教活動,就構成「世界」。《1Q84》的特殊性在於,它以非常觸目的量寫入了這一切,但我們卻讀不到這一切的質。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一切也不屬於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又或者,這一切也屬於村上春樹所極力排拒的世界。他一方面懼怕這個世界,但同時是在期待這個世界的末日,甚至是運用小說的魔法去促成它。我們很自然想到村上春樹一九八五年出版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我們甚至可以說,《1Q84》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續篇或姐妹篇。「世界末日」的來臨,並不在於發生甚麼災難,把物質上的地球陷滅,而在於一個人從這個世界消失。但這消失不是普通意義的死亡,而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另一個世界,也不是科幻小說式的另外的物理時空。村上春樹的另一個世界,是意識的世界,想像的世界,虛構的世界,小說的世界。表面上看,這是從實入虛的過程,但村上偏偏反覆強調,這另一個世界也是真實的,甚至是更為真實的。如此一來,原來的現實世界便曝露出它本身虛假的一面。這樣子迎向「世界末日」,於是便成為了一種特選子民的恩賜和福分。怪不得青豆多次把這樣的世界轉移稱為「王國」的來臨。
村上春樹的小說本來存在著一種跟虛構相衝的原理——物質身體原理。村上春樹對身體的重視甚至是沉迷,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除了頻繁而深度的性交,村上人物也十分重視身體的操練。有趣的是,在《1Q84》之中,著意把身體維持在最佳狀態的,是女主角青豆。這種心態從前通常出現在男性角色身上,或者在村上春樹自己身上。所以青豆很大程度具有村上自己的影子,這於村上小說來說十分罕見。相反,身體極度女性化(擁有大乳房)而且精神狀態異常的美少女深繪里,才是村上女主角的原型。擁有小乳房的青豆是肌肉型的年輕女性,念體育系出身,是身體構造和運用的專家,非常擅長運動和搏擊,當上健身教練,甚至以超乎常人的身手和心理強度當上了殺手,而又同時有節制地定時尋求激烈的性愛。跟男人性交對青豆來說就等於做一場有益身心的劇烈運動。至於愛,她留給了記憶中的天吾。對性的重視和對身體狀態的保養,似乎在不斷進行虛構的小說中起了穩定的作用。相對於想像和意識,或者小說虛構原理,物質身體原理似是一種現實的支柱,也是一種自我建構的方法。它是自我精神穩定和健全必不可少的依靠。可是,單純的物質身體原理並不足以構成世界,無論是個人的身體操練,還是通過性交與他人的身體接觸。事實上後者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也不涉真正的人際關係的建立和發展。青豆跟陌生男人的性愛體操自不必說,就算是天吾跟年長的有夫之婦情人持續定期的性交,也未能確立可以稱為感情的東西。他們也是徹底地孤立的人,也因此是無世界的人。至於天吾和青豆的超時空純愛,更加是連物質身體關係也沒有。雖然維繫兩人二十年之久的,是十歲時一次下課後於課室的握手,而青豆手心的溫度,似乎是天吾心中珍藏的唯一真實,以及愛的根源和根基,但當一切愛也集中在一雙手,以至於手心溫度的記憶,這小小的一點便會無限膨脹,直至佔據全世界的畫面,把現實世界排除到個人的精神和感知之外。純愛的先決條件或代價,是世界的退卻或消失,也即是村上模式的「世界末日」。物質身體原理沒法阻擋世界末日,相反,身體感官的無限放大加速了世界末日的來臨。
當然,村上式的世界末日並不真的是一切的終結,他提供了轉移或逃遁到另一個世界的方法和路徑——小說和虛構。在《1Q84》中,末日的形態就是小說中的小說,虛構中的虛構。但這另一個世界,又能不能稱為世界呢?它是在怎樣的意義下,沿用了「世界」這個概念呢?青豆在1Q84年的世界裡,多次考慮到「平行世界」的可能性,但都被推翻了。其中一次是被教祖所否定。1Q84和1984並不是兩個平行世界,並存而且可以互相出入。相反,正如小說開頭的計程車司機意味深長的說法:「不要被外表騙了。現實經常只有一個。」(v.1 p.15)而教祖說:「這裡不是甚麼平行世界。那邊有1984年,這邊有分枝出來的1Q84年,兩邊並列進行著,不是這樣。1984年已經不在於任何地方了。對妳,對我,到現在所謂的時間就只有這個1Q84年,其他都不存在了。」(v.2 p.202)他又說:「而且就我所理解的範圍,門只開向一邊。沒有回去的路。」(v.2 p.202)教祖說得沒錯,青豆最後回到首都高速公路上,發現出口被封閉了。所以,小說世界或虛構世界的原理,並不是朝向開放多元演變的,而始終如一是單線行進的。所謂逃出一個世界,只不過是進入另一個世界。在世界與世界之間,只有切換,沒有選擇。又因為逃進另一個世界之後不會找到出口,所以逃遁不但不是尋找自由,相反卻是走進封閉。那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面的意識的封閉迴路。當我們把這個末日模式跟天吾在第一冊第十四章裡面談到的小說的意義比較,我們會發現一些大相徑庭的觀念。天吾當時的想法是,「故事的功用,是把一個問題轉換成另一種形式。並藉著那移動的性質和方向性,以故事啟示解答的可能方法。」而帶著那啟示「回到現實世界」,雖然未必能立即產生實際效用,當中卻「含有可能性」。而「那樣的可能性,從深處慢慢溫暖著他的心」。(v.1 p.240)村上在《1Q84》裡面創造的故事世界,並沒有「回到現實世界」的可能,也因此沒法提供真正的解答問題的可能性。他只是在不斷的逃遁中製造更多的問題,和不斷把問題的解答推延。村上的小說世界不但不是平行世界,它更是非世界的世界,反世界的世界,也因此不能成其為世界。「世界」的本義(也即是人與人之間建立的共同空間)被抽空了,猶如空氣蛹一樣,裡面孕育和誕生的,只是非實體的Daughter。天吾與青豆的愛,並未能創造具世界意義的共同空間,一方面是由於它只能發生於虛構世界或意識空間,二方面是由於其極端的、排斥世界的純度。但這卻是村上所珍視的唯一的真愛。結論是,世界末日是愛的先決條件。不是藉著愛抵抗世界末日,克服世界末日,而是為了成全愛而不惜把世界引向末日。愛與世界,成為了不能並存的事物。
寫小說是為了逃避世界末日,但也同時是製造世界末日。因為小說本身成為了一種末日程式。讀者一旦「進入」小說,原來的世界就會消失,並且代之以「不是這裡的世界」。如果借用村上春樹的比喻,閱讀就只是一宗交通意外,一次誤闖異域,如同軌道被切換一樣,在毫無準備之下被人偷運。那切換軌道的人,當然是作者。在現實中,我們讀完一本小說,就算是像《1Q84》那樣魅惑人心的小說,依然可以抽身而出,回到現實當中。但在另一層意義上,像《1Q84》這樣的小說的閱讀,是沒有出路的。你只能進去,或者留在裡面,但裡面發生的事情的意義(如果有的話),是沒有出口的。我們沒法把裡面的任何東西帶出來。我們只能空手而回。因為,如果裡面的世界有任何意義的話,這樣的意義只可能在小說裡面才得以成立。一方面村上小說不具備現實意義——他在大寫現實的同時把現實徹底掃除掉了;另一方面它的情感意義又是極其內向的,甚至是拒絕理解和認同的——凡人如我們如何能認同天吾和青豆之間的極端純愛?而天吾和青豆的純愛純淨到一個程度,兩人之間基本上是沒有「建立關係」這回事的,是完全不須要交談,甚至連見面也不須要的。他們只須要那一次的握手,只須要把那一個瞬間凝固。兩人沒有「之間」(空間),也沒有時間的發展,所以兩人沒法構成世界,兩人也自外於任何世界,除了小說世界。這就是我說村上小說是封閉迴路的意思。「之間」的存在至為重要。在「高牆和雞蛋之間」,有世界;儘管這個世界距離完美很遠很遠,但它是人和人生存的共同世界。相反,空氣蛹是沒有「之間」的,它只有不斷退縮的「之內」。撤消了這個「之間」,世界便不復存在。如此這般地拒絕在人與人之間建立世界,也拒絕置身於真實的世界之中,在這兩層意義下,我說村上小說是世界末日方程式,而魔法小說家村上春樹是末日教主。教主的威力,在於毀滅世界,創造王國,並在當中給予特選的子民瞬間即永恆、自我即世界的幻覺。

2010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