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近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那「在高牆和雞蛋之間,我會站在雞蛋這一邊」的豪言,但其實村上的真正抉擇,是永遠站在「空氣蛹」這一邊。他面對的真正選項,是世界和虛構。我絕對無意懷疑村上的真誠,也不會說這是為了爭取諾貝爾文學獎而擺出的關心社會公義的姿態。但是我們必須明辨,村上的個人宣言跟村上作品的特質,並無簡單的直接對等關係。就算是評論者普遍認為大膽地涉入社會政治事件的新作《1Q84》,也不應自動地被理解為「站在雞蛋的一方對抗高牆」的小說。在根底裡,《1Q84》的村上春樹,依然是三十年前寫出《聽風的歌》的村上春樹。村上是不會「成長」的,也不會看風使舵的。他由始至終,也是那樣的反世界。村上把小說的魔力推到極致,把小說建成一個逃避(或促進?)世界末日的裝置。在這個裝置裡面,我們得到虛幻的重生,和至真至純的愛。而小說這個裝置的終極意象,或原型,是「空氣蛹」。
空氣蛹看似是一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建構這種東西,是村上最擅長的事情。但村上最厲害的,並不是在《1Q84》這部小說中創造出空氣蛹這種神奇物體,而是他以編織空氣蛹的方法,來寫出《1Q84》這部小說。最後的結果是《1Q84》作為空氣蛹的存在。以空氣蛹的意象總結出自己的小說創作方法,標示著《1Q84》跟過往的小說有非常不同的地方,也即是對於寫小說或說故事的自覺性。很大程度上,《1Q84》是一部關於寫小說的小說。它是村上春樹對於小說的功能和可能性的終極探索,我不想用「後設小說」這個術語,因為它並不足以描述《1Q84》在真實和虛構之間編織的複雜關係。如果我們接受「小說作為一種建構世界的方法」這個觀點,《1Q84》所展現關於小說創作的看法,就是「在建構(另外的)世界的同時,小說必須毀滅(原來的)世界」。
要談論《1Q84》如何建構世界並不困難。這也是一般評論的著眼點。我們首先必須知道《1Q84》裡面其實建構了兩個世界。讀者可能並沒有察覺當中有何分別(把天吾的故事和青豆的故事視為同一個關於1Q84年的故事),或者基於表面的理由作出表面的區分(同一層次而只具有先後置身其中之別的1984年和1Q84年的世界,即時間上從前者進入後者)。我們也可以把1984年的世界理解為現實的世界,而1Q84年的世界為超現實的世界,雖然後者讀來也很真實,而前者讀來卻很奇異。很可惜的是,很多評論意見也集中在前者,也即是村上春樹如何建構現實的1984年,而這樣的討論又集中在村上如何把政治社會元素寫進《1Q84》裡。在小說一開場不久,藉著女主角青豆對歷史的尋思(喜歡歷史和運動的年輕女性,是頗不典型的村上女主角),村上便作出了簡潔而頗具氣魄的歷史論斷:「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駕崩,改元昭和。日本即將進入一個黑暗而可厭的時代。現代主義和民主主義的短暫間奏曲結束,法西斯主義開始興起。」(v.1 p.8) 單看這兩行宣示,我們可能會以為自己在讀大江健三郎呢。天吾父親在二戰時期開墾中國東北的經歷、編輯小松六零年代參加安保鬥爭的背景、文化人類學家戎野老師和「先驅」教祖深田保七零年代因參與學運而被迫辭去大學教職的境遇、公社和宗教教派(邪教)的興起、NHK成為社會體制的歷程、備受(婚內)性暴力虐待的婦女的困境、以至於媒體和文學界內的種種權力問題——這些設定都為小說增添了面向世界,關懷現實的色彩。
這些內容如果在大江健三郎的小說裡出現,我們一點也不會覺得稀奇,但因為是向來讓人覺得極度自我的村上春樹,評論家的反應就有點大驚小怪了。大家也認為,村上春樹在求變,變成一個更具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高牆和雞蛋」的聲音在不斷迴響),而村上的小說也會變得更具現實性和世界性。他終於擺脫和超越那孤獨、內向和空虛的自我世界的囚牢,對廣大的世界作出有力的承擔。書名用上了《1Q84》以呼應喬治.歐威爾的著名政治寓言《一九八四》,宏大的企圖心更加顯露無遺。而與此同時,村上又沒有失卻從前的特色。他筆下的人物,同樣是社會的邊緣人,世界中的孤獨者,而這些邊緣人或孤獨者,激烈地渴求愛。因為強烈的愛的渴求,和包圍四周的壓迫性的政治和社會現實,讓我們很自然地把這些人物視為反體制和追求自由的抗爭者。青豆加入老婦人救助被虐婦女的秘密陣營,在僵化而無效的體制(警察)之外,以私刑(刺殺)懲罰性虐女性的男人,更有大快人心的效果。而深繪里結合天吾的力量跟教團「先驅」對抗,也有正邪對決的意味。這似乎證明了,村上式的反體制人物也可以面向世界,並且作出積極的行動謀取公義的執行。我們不能否定《1Q84》具有以上所說的一切意義,可是這些都是在內容或事實的層面所得出的意義,也即是村上春樹在小說中「寫了甚麼」的問題。但更重要的,其實是他「如何寫」的問題。而我想提出的是,在《1Q84》這部瑰麗奇幻而又引人入勝的小說裡,「寫甚麼」和「如何寫」形成了不能消解的衝突,以至最終後者蓋過前者,甚或是把前者鈎銷。所以,要了解《1Q84》,我們必須先解答「如何寫」的問題,也即是解開「空氣蛹」的謎團。
青豆的章節是天吾創作的小說,青豆是天吾筆下的人物
其實這並不是甚麼秘密,但至今我未曾聽任何人說出過這個最為顯而易見的事實——《1Q84》當中青豆的章節是天吾創作的小說。換句話說,青豆不是存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她是天吾筆下的人物,甚至,她就是天吾自己的分身。青豆和天吾的浪漫純愛,完全是天吾想像出來的。我們不必以偵探的精明頭腦才能「破解」當中的密碼,事實上村上已經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地、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讓我們來一一追溯當中的「證據」。
首先,是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小說一開場,青豆坐在計程車上,在正前往進行「任務」的途中。車廂內播出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而音樂帶給青豆「類似扭轉的感覺」(v.1 p.10)。青豆從來沒有聽過這首音樂,但卻竟然立即就知道那是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並且知道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作品。因為堵車的緣故,司機向她作了一個不尋常的建議——在首都高速公路下車,走太平梯到下面轉乘地鐵。青豆真的下車,爬下太平梯,繼續她的行程。表面上看世界一切如常,她只是發現警察的制服和佩槍好像有點不同了。她後來才發覺,自己經過那個奇怪的入口,進入了另一個時空。這個時空看似一切如常,但又有很微妙的根本性的不同。她把那個時空稱為1Q84,以區分於原來的1984年的真實世界。她認為「發生錯亂的不是我,是世界」。也許她原先的世界被消滅了,由別的世界所取代,「就像可以切換的鐵路道岔那樣」。(v.1 p.145)她思考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帶給她的「身體激烈的個人性震撼」時,覺得那好像「長久之間一直沉睡的潛在記憶,由於某種契機而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被喚醒」。問題是,青豆真的沒有聽過這首樂曲,對它亦一無所知。那她是如何把它記起來的?是誰熟知《小交響曲》,並且把它記起來的?是天吾。那是天吾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臨時當上管樂隊的打擊樂手,而參與演奏的一首樂曲。(天吾跟青豆曾經做過兩年同班同學,但那是小三和小四的事情,從來青豆離校,兩人從此沒有再見。所以,天吾在高中二演奏《小交響曲》一事,青豆是絕對不會知道的。)為甚麼天吾的記憶會「轉移」到青豆的意識裡去?我們可作兩種解釋:一、天吾的記憶以超現實的力量進入了青豆的記憶,並且把她扯進1Q84這個奇異時空裡,這說明了他們的愛是超時空的,而且擁有扭曲時空的巨大力量;二、青豆之所以能記起天吾的記憶,因為她是天吾創造的人物,因此她的意識就是天吾的意識。前者是個科幻式的,但又同時是寫實主義式(把一切無論怎樣奇幻的情節當作真實看待)的讀法,後者則是個關乎到小說本質和技藝的讀法。如果我們只接受前者,我們就乾脆做個天真的、輕信的讀者,甚麼都不要問了。天吾引述契訶夫說:「小說家不是解決問題的人,是提起問題的人。」(v.1 p.359)作為讀者閱讀「提問題的小說」,就算不能肯定得到解答,至少也應該延續發問的精神吧?所以,我們必須採取第二個讀法。
《1Q84》的雙線結構很容易讓人覺得,兩條線索的發展和性質是平行對等的——一對十歲時同班但卻幾乎沒有交談過而且也自此沒有再見的男女,在接近三十歲的時候,也即是1984年,竟然還深深地思念和愛著對方,而雙方的生命軌跡也神奇地越來越接近,並且慢慢糾纏起來。故事最大的懸念,就是這樣的一對「戀人」能否重遇。這是至為尋常的讀法。可是,我們只要稍為留神就會發現,兩條線索其實並不是平行對等的,而是一高一低,或者一外一內的。青豆的部分,也即是單數章節的部分,是天吾所寫的小說,而天吾的部分,才是真實世界。所以前者稱為1Q84,而後者屬於1984。而嚴格來說,兩人的隔空相戀,只有在1Q84的世界才成為可能。不過,村上不會讓事情這麼截然二分。村上小說是個莫比斯環,他一定會把真假虛實混和在一起的。所以,後來天吾自己便(不自覺地?)進入了1Q84的世界,也即是虛構世界。我們只要簡單地比較一下,就會發現所有的超現實或超自然的事情,即世界的置換、青豆的殺手任務、天空中的兩個月亮、空氣蛹和Little People的出現、「先驅」教派教祖的神奇力量等等,全都發生在青豆的部分。至於天吾的部分,縱使出現了種種離奇怪誕的事情,諸如深繪里這個患失語症的神秘美少女、天吾幕後改寫〈空氣蛹〉參加新人獎、深繪里父親深田保有份創立的「先驅」教派的種種謎團、深田保的不明下落、教派對天吾和深繪里等人似有還無的威脅、以及天吾的有夫之婦情人的突然失蹤等等,但是嚴格來說,沒有任何超現實或超自然的事情發生。這些事情極其量也只能說是懸疑而已。直至第二冊第十四章,天吾第一次跟深繪里性交之後,他突然決心要找到青豆。在這一刻,天吾才正式進入1Q84的世界,也即是青豆的世界。第二天晚上,天吾在公園溜滑梯上面,看到天空上的兩個月亮,而青豆此時就藏身於對著公園的一座建築物裡。他們未有相遇,但卻終於置身於「同一個世界」裡。在這一點之後,天吾的部分出現超現實或超自然的情節,例如看見空氣蛹。在小說敘述的層次,在這之後,1984的現實世界正式消失。剩下來的,只有1Q84。
我們可以再對照一下,在兩人「相遇」(也即是置身於同一個世界)之前,互相是怎樣在對方的敘述中出現的。兩者也存在極為不對等的情況。青豆在天吾的敘述中出現,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明確和強烈的。天吾第一次提到青豆,是在第一冊第六章。當時他跟年長的有夫之婦情人通電話,女人提到念書時有份欺負同學的差恥事,天吾隨即想到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現在偶爾記憶還會甦醒過來。」(v.1 p.100)但他沒有即場說出來。這裡沒提事件的內容,更沒有提青豆這個人。第二次是在第一冊第十二章,那時天吾剛剛到東京市郊山上跟深繪里的照顧者戎野老師會面,得到他對改寫〈空氣蛹〉的首肯。在回程的路上,天吾在三鷹站遇到一對母女,讓他想起小時候一位女同學,雙親是「證人會」的信徒,也因此在周日要跟母親四處傳教。這位女同學就是青豆。可是,到了這較長篇交代那件事的一段(總共有五頁,v.1 p.204-208),天吾一次也沒提到女同學的名字,而只是稱她為「一個小女孩」或者「那位少女」。他從少女的「證人會」生活說到她在學校被孤立的情形,也說到有一次自己忍不住在班上向她出手相助。但除此之外,兩人幾乎沒有交談,也算不上是朋友。最後,就是那件事,也即是一天下課後,女孩在課室裡以右手握住了天吾的左手,然後一聲不響地跑開。天吾對這件事的反應是「莫名其妙地留在原地」,「呆站在那裡不動」,「說不出話來」,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幸虧沒有被人看到這一幕」,「先呼一口氣」,然後才「陷入深深的困惑」。(v.1 p.208)當然,就小說家的角度考慮,這裡不提青豆的名字,可能因為不想太早讓讀者知道或確定那個少女就是青豆,但效果上卻讓此時的天吾對這位女同學表現出較為疏離的態度。而事實上,來到這一點,我們也讀不出這件事對天吾有關係一生的震撼,也看不到天吾對這位女同學有無法忘懷的愛。
跟天吾的含糊相比,青豆對天吾的態度卻非常明快和堅決。她第一次提到天吾,是在第一冊第十五章,那時候她在跟當警察的女孩Ayumi在聊天,Ayumi問到她對男人的興趣,青豆說:「我喜歡的只有一個人。」「十歲的時候喜歡上那個人,握過手。」(v.1 p.256)那人就是天吾。青豆說她希望有一天能在甚麼地方遇到他,但她卻不想去主動調查他的去向。她又說:「那時候,我會對他說清楚。說我一生中所愛的人只有你一個。」(v.1 p.257)「就算只有一個也好,心裡只要能喜歡誰,人生就有救了。就算不能跟那個人在一起。」(v.1 p.258)到了第十七章,青豆說:「那一年她握了一個男孩子的手,發誓要一生繼續愛他。」(v. p304)雖然也沒提名字,但卻是一點猶豫也沒有。這是極度誇張的純愛體驗,要不是出自村上春樹之手,一些稍為世故或批判性的讀者大概讀不下去。這種連最通俗的愛情小說家也未必敢直接寫出來(又或者根本就不再相信)的純真宣言,村上春樹竟敢大膽把它置放於一部力作的核心,真可謂兵行險著。我不會說村上春樹恃著自己是萬人迷村上春樹所以便能隨意向讀者抛擲最膚淺的愛情觀。相反,村上因為自覺到這樣的一種純愛的不可能,而必須編織那一個又一個的超現實謎團把它重重包裹起來,讓本來至為簡單的東西變成至為複雜的。為了實現那在現實中不可能的純愛,天吾創作了青豆的故事,而村上創造了1Q84的世界。
天吾對「那位少女」的感受在第二冊急劇變強。那時候,天吾已經完成〈空氣蛹〉的幕後改寫(並令小說獲得空前成功),並開始寫「自己的小說」。在第二冊第四章,天吾再一次詳細思索「那位少女」對他的意義。他是在超級市場買毛豆的時候想起她的,因為她的名字叫青豆。關於在天吾的敘述中何時和如何提到青豆,我始終認為是至為關鍵的事情。因為青豆這個名字實在太特別,按常理是很難提到人而不同時提及名字的。在小說的第一冊第一章第六段,青豆便已經提到關於自己奇怪的名字的種種。但天吾卻一直沒提。到了第二冊第四章,由不提到提的轉折也十分突兀。在這一章開始的幾段,他還是用「那位少女」的,到了第七段,第一句依然是「後來一次也沒有接觸過那位少女」,但第二句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彈出「青豆在班上還保持和以前一樣的孤立」這樣的句子。(v.2 p.62)此後就一律把稱謂置換為「青豆」了。當然,這沒有造成理解上的困難,因為讀到這裡,誰都知道「那位少女」就是青豆。但是,稱謂的突然過渡讓天吾的涉入程度突然大增。他在這裡首次披露這二十年來,十歲的青豆是如何盤據在他的記憶裡,她的少女肉體是如何激盪著他成長中的性欲,而他第一次表示了對於當年「沒有採取行動」而感到強烈的後悔。(v.2 p.64)他也在這裡再次詮釋了青豆這個女孩的特質:「在手被握過之後,天吾知道,在那清瘦的少女體內潛藏著一般人所沒有的強勁力量。握力固然不同凡響,但不只那樣而已。精神似乎具備更強的力量。」(v.2 p.63)我們可以把這視為天吾對「青豆」這個人物的構思。天吾也考慮到,要是真的和青豆再次相遇,雙方會否對對方感到失望。他特別擔心的是青豆對自己感到失望。於是,「與其勉強和肉身的青豆擁有現實的關係,不如選擇在想像和記憶中悄悄和她保持關係。」(v.2 p.63)創造這樣的想像關係的方法,是寫小說——在小說中創造理想的青豆,並且讓自己的意識潛進小說世界裡。
寫作是《1Q84》裡面非常重要的元素。村上春樹彷彿感到,自己的小說創作到了這樣的一個高峰,終於必須正面處理「寫作是甚麼回事」這樣的問題。所以,《1Q84》是一部關於小說的小說。作為主題,「寫作」跟「愛情」不遑多讓,甚至更為重要。它是一部作家自況之作。首先是少女深繪里「寫作」的〈空氣蛹〉,然後是天吾的改寫,最後天吾開始寫自己的小說。人物們多番引述契訶夫等對小說寫作的觀點。甚至教祖這個形象本身,也跟作家有所映照。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天吾應該是村上筆下的第一個身為作家的主角。但天吾還未真正成為一個作家。他還未出版過自己的小說,也未拿過文學獎。他是一個成長中的作家。非常諷刺的是,他的寫作才華在幕後非法地改寫〈空氣蛹〉參加比賽才首次得到肯定。由深繪里的〈空氣蛹〉刺激,而開展了自己的小說寫作,這當中有兩層關係。第一,從改寫別人的東西,到以自己的人生為題材,寫屬於自己的東西;第二,借用(或無法擺脫?)〈空氣蛹〉的世界觀,來詮釋和呈現自己的世界。第一次提到天吾決心寫自己的小說,是在第一冊第十六章。極有意味地(肯定作者是有意圖而不是巧合吧?),在上一章的結尾,青豆第一次發現天空上有兩個月亮。兩個月亮的出處在哪裡呢?在深繪里的〈空氣蛹〉裡。小說第一次提到兩個月亮,是在第一冊第十四章,編輯小松提出還有一個地方想天吾修改一下,也即是〈空氣蛹〉中「Little People做好空氣蛹的時候,月亮變成兩個。」(v.1 p.233)(關於「空氣蛹」和「兩個月亮」的關係,這是極為關鍵的一點。)小松提醒天吾說:「要把過去讀者從來沒有看過的東西,寫進小說中時,有必要盡量詳細而精確地描寫。」(v.1 p.234)這不是村上春樹一直在做的事情嗎?在《1Q84》裡,村上春樹似乎以不同的分身進入小說中,主要是天吾,但也可以是青豆(對性和身體的態度),可以是編輯小松、戎野老師、「教祖」深田保、同性戀保鑣Tamaru(談論契訶夫),甚至是有夫之婦情人(對老爵士樂的熟悉)。這讓整部架構宏大的小說讀來也非常「內在」,像是一個人的腦袋裡的世界。
回到青豆第一次看到兩個月亮的情景。當晚Ayumi留在青豆家過夜,趁她睡著,青豆走到陽台上,看見天空浮著一大一小兩個月亮。兩個月亮就像1Q84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標誌。於是青豆想:「說不定,世界真的正在結束。」(v.1 p.266)當然,世界結束的意思,是切換軌道進入另一個世界。兩個月亮的世界,按照它的出處,是空氣蛹的世界,也即是小說世界。青豆還小聲說:「然後王國就要來臨了。」(v.1 p.266)那本來是「證人會」的禱文,但在這裡,以教派相信的「王國」來形容這另一個世界,是不是有「王國=小說」、「教祖=作家」的意味?而之後的一句,也即是本章的最後一句,極為耐人尋味:「『我等不及了。』甚麼地方有人說。」我沒法肯定這句說話的意思。等不及甚麼?誰等不及?此話在甚麼「地方」說的?現場是青豆家的陽台,除睡著的Ayumi外沒有別人。我猜想,最有可能的是天吾。因為天吾是青豆故事的作者,他的聲音就像天上傳來似的。事實上,緊接著下一章,也即是第十六章,一開首說的就是天吾終於完成〈空氣蛹〉的改寫,而迫切地要進入自己的寫作了。他發現「自己內部出現了新的泉源般的東西」,「沉重的蓋子終於打開」,「刺激了他心中本來就有的甚麼東西」。(v.1 p.267)對於之前「借用他人的故事,形同欺詐般改寫」,他感到「羞恥」。他自我質疑說:「找出潛藏在自己內部的故事,以正確的語言把那表現出來才是作家,不是嗎?」他下決心「必須證明這個」。於是他把之前的稿子捨棄,「然後開始從白紙寫起完全嶄新的故事」。(v.1 p.268)在第二十章又再說到,由於改寫〈空氣蛹〉,「天吾心中似乎產生了某種內在的變化。因此他開始被一股,想寫自己的小說的強烈欲望所驅使。」(v.1 p.343)
〈空氣蛹〉跟天吾小說的外部關係,是促使他去寫自己的東西,但我們不能忽略當中的內部關係,也即是把當中的意念,甚至整個「小說=世界」本身移植到自己的小說去。來到第二十四章,年長的有夫之婦情人問及天吾「現在寫的小說」,天吾說:「那是有關我自己的故事。或者以我自己為主角的誰的故事。」(v.1 p.417)當情人問到她有沒有在故事裡出現,天吾說:「沒有。因為我所在的不是這裡的世界。」(v.1 p.417)而「這個世界的人,都不在不是這裡的世界。」(v.1 p.418)注意,天吾在這裡把小說世界(=空氣蛹=兩個月亮的世界=1Q84)稱為「不是這裡的世界」,而且很明確地指出,所有存在於這個(真實)世界裡的人,包括情人、包括二十年未見的「那位少女」,甚至包括天吾自己,也不存在於「不是這裡的世界」中。只有作為人物的青豆,和作為人物的天吾,屬於「不是這裡的世界」,也即是屬於小說=空氣蛹=兩個月亮的世界=1Q84。當然,天吾在這時候還滿天真的。當情人問到他會不會分不開兩邊的世界,又或者「不知道怎麼的,我忽然弄錯了進入那邊的世界的話」,天吾還很自信地說「分得出來呀。因為是我寫的。」(v.1 p.418)(可是,到了小說第二冊中段,我們便看見天吾開始分不開真實世界和虛構世界。他將要深深陷入自己的虛構世界裡,不能自拔。)而在這裡天吾充滿自信的理據是,「不是這裡的世界有兩個月亮。所以可以知道不同。」(v.1 p.418)接下去天吾不得不向自己承認,兩個月亮的設定是從〈空氣蛹〉移過來的。「關於那個世界天吾想寫出更長更複雜的故事——而且是他自己的故事。設定相同,日後可能會有問題。不過天吾現在,無論如何都想寫寫看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v.1 p.418)天吾顧不得自己的小說跟已出版並大賣的《空氣蛹》有著相同的設定。他是完全不顧及出版,而為著個人的內心的探索或欲望,來寫自己的小說。這「更長更複雜的故事」,不就是青豆的故事,甚至是整部《1Q84》嗎?再被問及「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天吾說:「在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在於可以改寫這裡的世界的過去。」(v.1 p.419)這裡說得再清楚不過。基於對過去沒有對十歲的「那位少女」採取行動的悔恨,又或者其實是對自己性格中缺乏動機的悔恨,天吾利用小說來改寫過去。在小說中,他沒有失去青豆。在小說中,青豆當年就愛上他,而且至今不改。在小說中,這對超時空戀人終會遇見,或至少處於兩個月亮的同一天空下。不過,最有意味的,還是年長情人對天吾的評語:「你是過去的數學神童、柔道上段高手,也在寫長篇小說。雖然如此,你對這個世界的事卻甚麼都不懂。一件也不懂。」說得非常重,但也非常準備。不單沒有經驗的年輕小說家天吾,就算是老練的村上春樹,以逃離這個世界、遁入「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方式寫作,一切的起源,可能就是出於對這個世界的事一件也不懂。
可是,切換軌道,進入「不是這裡的世界」,對於這裡的世界真的沒有半點意義嗎?在這個問題上,村上春樹是誠實的。他明知自己的性格是遁世的,他明知自己是既反對這個世界,又因為對世界的事情「一件也不懂」而感到不安,更明知自己作為一個小說老手具有另外創造世界的魔法,但是,他就是不能完全背向這個世界,也不能讓自己完全沉緬於純愛的虛構。他還感覺到需要處理作家對這個世界的責任。至少,他要說出寫作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也即是「只提問題卻不能解決問題」的小說,對讀者有甚麼意義?把天吾寫成一個數學天才,是個頗為巧妙的設計。他可以順理成章把數學和寫作對照。天吾理解數學的奧妙,悠遊於數學的世界,也可以藉著在補習班兼職教數學維生。數學對天吾來說是個「有效的逃避手段」。「由於逃進了數學程式的世界,他終於可以逃出所謂的現實這個麻煩的牢籠。只要把頭腦裡的開關切換過來,自己就可以毫不困難地轉移到那個世界」。(v.1 p.239)數學世界於現實世界,原來也是轉軌切換的問題。可是,數學世界完全只是逃避,沒有其他意義。「相對於數學程式是壯麗的虛擬建築物,狄更斯所代表的故事世界,對天吾來說則像深深的魔法森林。」(v.1 p.239)接下來這一段,很容易會令我們以為是村上春樹本人的小說觀:
隨著這種疑問的膨脹,天吾開始刻意讓自己和數學之間保持距離。另一方面,故事的森林則開始更強烈地吸引他的心。當然讀小說也是一種逃避。一旦闔上書本,還是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不過有一次天吾發現,從小說的世界回到現實時,不會產生像從數學的世界回到現實時那樣嚴重的挫折感。為甚麼呢?他深入思考這件事,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在故事的森林裡,無論事情的關連性多麼明朗,都不會有明快的解答。這是和數學不同的地方。故事的功用,以大致的說法來說,是把一個問題轉換成另一種形式。並藉著那移動的性質和方向性,以故事啟示解答的可能方法。天吾得到那啟示,回到現實世界。那就像寫著無法理解的咒語的紙條一樣。有時缺乏整合性,無法立即產生實際效用。不過那含有可能性。也許有一天自己能解開那咒語。那樣的可能性,從深處慢慢溫暖他的心。(v.1 p.240)
「小說乃可能性的創造」這樣的說法,是對小說功能的客觀描述,也是天吾(村上?)對讀小說和寫小說的意義的一種闡釋。可是,天吾自己並不是根據這樣的觀念來寫自己的小說的。他自己的小說,主要是受到深繪里的〈空氣蛹〉的刺激,再結合他個人的欲望(或欲望未能滿足的缺失感),成為了新的「動機」。在第二冊第四章有這樣的說法:「天吾心中,想把自己內在擁有的故事具體寫成自己的作品的念頭轉強了。在這裡產生了可以稱為動機的東西。在這新的動機之中,似乎也含有想尋找青豆的心情。最近不知道為甚麼,開始頻繁地想到青豆。」(v.2 p.69)相對於在上冊中提到青豆的地方(用「那位少女」來稱呼)比較淡然的語氣,來到下冊卻越來越強烈。天吾對於青豆的懷念以及欲望,是伴隨著他的小說創作而增強的。某程度說,小說的虛構過程為天吾帶來了感情上的「真實」的轉變,但也可以反過來說,寫小說的真實過程「虛構」了天吾對青豆的感情。這樣的虛實互換、真假難分的魔法,是村上春樹最拿手的事情。問題是寫小說能不能真的「改寫過去」。受到年長情人的質疑,天吾慢慢覺得「改寫過去確實沒有多大意義」,「不管多麼熱心精密地去改寫,現在自己所處狀況的梗概大概都不會變。」(v.2 p.69)寫作似乎對現實毫無作用。於是,「天吾不能不做的,可能是站在所謂現在這十字路口誠實地正視過去,就像改寫過去那樣地去寫入未來。」(v.2 p.70)竟究何謂「像改寫過去那樣地去寫入未來」?未來能因為寫作而改變嗎?還是因為寫作,就能為未來留下一點不同的東西?之後天吾引述了巴哈的《聖馬太受難曲》和聖經裡關於「伯大尼受膏」的故事,提到那個因為知道耶穌即將受難,而把昂貴的香膏澆在耶穌頭上的女人。本章最後一段引述耶穌的話說:「無論在全世界的甚麼地方宣講出去,都會有人提到這個女子所做的來紀念她。」所謂「這個女子」,對天吾來說是誰呢?應該就是第二冊第四章整章都在講述的青豆吧?天吾所寫的小說,已經不單純是關於過去的自己和「那位少女」的故事,而是「可能的」青豆在從1984折換過去的1Q84的故事。這樣就是「像改寫過去那樣寫入未來」嗎?他不但要創造一個戀人。他要創造一個做好事的女人,值得全世界紀念她的女人。
除了小說一開始在計程車上「記起」了從不知道的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的怪異感,以及後來關於1Q84和兩個月亮的覺悟,青豆的部分時常充斥著世界被置換的懸疑感。她甚至考慮過平行世界的可能性。她把用冰錐殺死性虐婦女的男人的舉動,稱為把對方「移送到另一個世界」。一個更明顯的線索出現在第二冊第一章結尾,青豆為了進行暗殺「先驅」教祖的危險任務,必須弄來一把手槍在必要時作自我了斷之用,她為此向老婦人的保鑣Tamaru求助。Tamaru對此事不太同意,但也答應協助。他提起契訶夫說過:「故事裡如果出現槍,那就非發射不可。」青豆的回應是:「不過這不是故事。是現實世界的事啊。」而Tamaru的回答是:「誰知道呢?」(v.2 p.22)Tamaru和故事開頭的計程車司機一樣,也是那種不動聲色卻彷彿在道出真相的人物。第二冊結尾,手槍出現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也即是青豆在開場時下車爬下平安梯的同一個地點。青豆把槍口放進口裡,隨時準備扣扳機。小說就在這裡戛然而止。雖然在下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第三冊的中譯本還未出來,但據我的日本作家朋友中島京子所說,青豆最終沒有扣扳機。在故事裡出現的槍沒有發射。那是不是說,青豆身處的因此不是故事?但Tamaru早就作了補充,在把手槍交給青豆的時候說:「不過契訶夫雖然是個傑出的作家,但當然他的做法不是唯一的做法。故事中出現的槍也不一定全部都要發射。」(v.2 p.56)那即是說,無論那枝槍發射與否,青豆所在的依然很可能是故事而不是現實。
再後來,當青豆給「先驅」的教祖(或稱為領導)做肌肉伸展治療,並計劃乘機殺死他的時候,教祖卻完全洞悉青豆的意圖,並且以全知者的角度把天吾等一切事情的「真相」告訴青豆。教祖再明白不過地說:「《空氣蛹》實質上是天吾寫的。而且他現在正在寫有關自己的新故事。他在那裡,也就是兩個月亮的世界裡,發現了自己的故事。繪里子這個優越的Perceiver=知覺者,在他心中開啟了那做為抗體的故事。天吾似乎具有Receiver=接受者的優越能力。把妳帶到這裡來的,換句話說,那車輛載妳來,可能也因為他的那種能力。」青豆則回答說:「換句話說,我是因為天吾具有說故事的能力,借用您的語言來說是具有Receiver的能力,才被送進1Q84年這個不同世界來的嗎?」(v.2 p.213)這段對話一如以往,可以同時在兩個層次上理解:一、天吾說故事的能力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能把真實的青豆從1984年的現實世界引領往稱為1Q84的奇異世界;二、天吾的說故事能力之所以能產生那麼大的力量,是因為1Q84根本就是故事世界,而青豆根本就是故事世界裡面的人物。她確確實實是字面意義下的,「因為天吾具有說故事的能力」,而「被送進這個不同世界來」。只有循著後面的這個思路,青豆和教祖接著下來的一系列說話才能明白無誤。比如青豆說:「不過沒有天吾存在的世界,我也沒有活的意義了。」(v.2 p.214)(作者不存在,人物也當然不存在。)教祖說:「不過同時,如果還留在1984年的話,妳可能就無從知道天吾一直在想妳了。」(v.2 p.215)(現實世界的青豆,也即是當年的「那位少女」,當然不可能知道天吾在想她。)當青豆說:「我們在更久以前,就應該鼓起勇氣互相找尋對方的。那樣我們在原來的世界也許就可以在一起了。」教祖立即以全知者的姿態回答說:「不過在1984年的世界,妳應該想都不會這樣想。」(v.2 p.216)(那說明了現實中的「那位少女」和小說中的青豆,是處於完全不同的狀態的兩個人。只有在故事中,青豆和天吾才有可能感知到對方,才可能有愛。所以,和天吾深深地相愛著的青豆,只可能存在於故事裡。)非常奇詭的是,雖然兩人只能在故事的世界裡相愛,他們也注定不能在這樣的世界裡並存。教祖表示,青豆和天吾二人之中只可以活一個。要不就是青豆殺死教祖,救天吾一命,但自己被教派追殺;要不就是青豆放走教祖,教派繼續追殺天吾。結果青豆選擇(按照教祖自己尋求「解脫」的意願)殺死教祖,也等同於為救天吾而死。(這裡的「二者只能存其一」的邏輯似乎有點混亂。)
除了說是天吾的「說故事的能力」把青豆「送進這個不同的世界」,往後在第二冊第十九章又出現「青豆置身於天吾之中」的說法。刺殺教祖之後,青豆暫時躲藏在高圓寺的一個樓房單位裡,並在裡面讀了由天吾改寫後出版並獲獎的《空氣蛹》。她頓然明白一切的根源——「一切都從這個故事開始」。(v.2 p.316)(這個領悟的重要性,我稍後再說。)青豆明白地感到:「我已經置身於天吾所建立的故事中了,某種意義上我已經在他體內。[…]換句話說我在那神殿中。」(v.2 p.317)注意當中的用詞,首先是置身於天吾的「故事」,然後是他的「身體內」,而這「故事」或這「身體」,是「神殿」。(我將會再回來談這宗教性的比擬。)在這一章的末尾,青豆再次重申:「我現在,正在天吾裡面。被他的體溫包著,被他的心跳引導著。被他的理論和他的規則引導著。而且可能被他的文體引導著。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在他體內這樣被包含著的事情。」(v.2 p.318)然後又再一次用宗教語言說:「這就是王國啊!」(v.2 p.318)讀到這裡,「被他的文體引導著」這一句,我們能不明瞭,青豆在最字面的(而不只是象徵的)層次上,就是天吾的意識(身體)和小說(文體)中的人物嗎?與此同時,在前一章和後一章(第十八章和第二十章)的交接處,天吾在兒童滑梯上看到兩個天亮。終於,在天吾的意識(身體)和小說(文體)裡,兩人共處於同一個世界。當然,為了遵從教祖所說的「二人只能活其一」的選擇,青豆(至少是暫時地)不能和天吾相遇。所以縱使青豆在陽台上突然「知道」在下面的公園裡的抬頭看月亮的男子是天吾,她趕到樓下去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的影踪。而她也乖乖地服從為了救天吾而赴死的決定(我始終沒法明白當中的邏輯)。在第二冊第二十三章的最後的場面中,她換上了半年前(四月)進入1Q84的服裝,乘坐計程車回到她當時於首都高速公路堵車時下車的位置,想再爬一次那條太平梯看看。結果,她發現太平梯已經不在了,換句話說,「出口被封閉了」。她在沒有被追殺的也即是沒有即時危險的情況下,拔出手槍放進口裡,準備扣板機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時候她又念出小時候就熟悉的「證人會」禱文,並想到:「神在看著妳。誰都逃不了衪的眼光。Big Brother在看著你。」(v.2 p.358)她最後喚出的一句,是「天吾!」(v.2 p.359)從置身於天吾的「文體」和「身體」中,到置身於「王國」,到置身於「神」的眼光中,到被Big Brother看著,到在扣板機之前喊出「天吾」,這些詞語(符號)之間的對等交換關係非常明顯。如果作者並無把他們對等置換的藝術意圖,那就只能理解為寫作上的極度隨便和粗疏了!當然,剛才說過,青豆沒有扣扳機。又或者,就算她扣了,她也不會死。因為這是小說世界!是天吾作為教祖,作為神的小說世界!青豆可能已經經歷了一次死亡,因為在下一章也即是第二十四章裡面,青豆以十歲少女的形態在空氣蛹裡復活了!
雖然青豆乃天吾小說中的人物的證據非常明顯和充分,但村上春樹是不會輕易讓讀者把任何事情截然區分的。他努力不懈地模糊現實和虛構的界線,以至於到了後來,連天吾自己也要進入自己的小說世界。我們很難說天吾是在哪一點進入小說世界的。這連天吾自己也說不準。第一個可能的點是在第二冊第八章,天吾突然決定坐火車離開東京,到海邊的療養院探望患了失智症的父親,並在坐車途中讀了一篇名為〈貓之村〉的小說。這個奇詭的關於「填滿空白」、「消失的自己」和進入「不是這個世界的一處」而且永遠不能回來的故事,成為了整段探訪父親的旅程的隱喻。在療養院中他直接向父親問及「事情的真相」,也即是他的親生父母是誰和母親去向的疑問。患失智症的父親(就像患了失語症的深繪里一樣)當然不會直接回答,而只是說出一堆似乎意味深長但又故弄玄虛的說法,諸如「如果產生空白,就必須有甚麼來填滿。」(v.2 p.131)「誰所製造的空白由我來填滿。代替的是,我所製造的空白由你來填滿。」(v.2 p.132)當天吾直接問及生父是誰,父親說:「只是空白。你的母親和空白交合生下你。我填滿那空白。」(v.2 p.132)這種吞沒一切的空白,就是天吾的存在危機的源頭。說白一點,這所謂的「空白」,其實就是「無愛」的人生。天吾以前所未有的坦誠和直接向父親告白說:「我已經很厭倦活在討厭、憎恨、埋怨別人中,也很厭倦無法愛別人地活下去了。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而且更糟糕的是,連愛自己也都辦不到。為甚麼無法愛自己呢?因為無法愛別人。人要能夠愛誰,而且被誰愛,才能透過那樣的行為知道愛自己的方法。我說的事情您明白嗎?不能愛別人的人,也就無法正確愛自己。」(v.2 p.129)這是一段非常自我了悟的說話,基本上是把天吾自己的問題說到最根本處。要解決這樣的生存困境(或填滿那空白),看來非常簡單,但也極難做到,答案就是尋找愛,得到愛。而天吾尋找愛、得到愛的唯一方法,不是在真實世界裡嘗試去尋找斷絕音訊二十年而且不肯定對方變成怎樣和對現在的自己有何觀感的「那位少女」,而是依靠他唯一的能力,強大的說故事的能力。對天吾來說,愛別人和愛自己的唯一方法,是寫小說。天吾的這一了悟,除了在現實的層面強化了他寫小說的決心,在想像的層面也「把他送進了小說的世界」,因為只有在小說的世界裡才能找到青豆。更重要的是,它讓天吾賦予小說世界中的青豆堅定不移的信念。面對著教祖的質問,青豆能斷然地宣稱:「我有愛。」(v.2 p.173)教祖回答說:「妳的這種狀況,說起來就是宗教的一種。」(v.2 p.174)而這個對青豆內心的一切瞭如指掌的全知者教祖,從作者與代言人物的關係來說,就是天吾。天吾通過教祖向青豆發出一系列的疑問也作出一系列的啟示。那是青豆常常聽到的,猶如上天的神傳來的聲音。從小說創作的技術上看,這是作者介入的一種方法。當然,作者可以用全知的方式介入,也可以用限知的方式介入。我認為天吾同時用了兩種方式。除了作為全知者,天吾也以「天吾作為人物」進入小說,這時候「作為人物的天吾」就不完全明白正在發生甚麼事情。在這個情況下,他跟青豆處於同一個層面,不比她知道得更多,也不比她知道得更少。這就是狹義來說,天吾「進入」自己的小說的方式。
所以真正可以稱為天吾進入小說世界的時間點,應該是在跟深繪里性交之後發生的事情。(深繪里作為Perceiver=知覺者的角色的奇怪甚至是可怕暗示,稍後再說。)這場性交帶有強烈的夢幻成分和暗示性。那是在天吾在勃起中睡著,然後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和深繪里也全身赤裸的情況下發生的。天吾當時全身動彈不得,被動地在深繪里的主導下跟她性交。(在時間和形態上,跟教祖和青豆在酒店房間內進行肌肉治療的情況互相對照。)在跟深繪里的性交中,天吾在意識中回到十歲的那個下午,跟青豆在課室裡手握著手,而時間彷彿停頓了。性交最後以天吾在深繪里體內激烈地射精結束。天吾把整個過程理解為去貓之村的旅程,一個填滿空白的旅程。「他去那裡,射精,然後又回到這裡來。」(v.2 p.230)而此時天吾想到的是青豆,和非要見到青豆不可。深繪里似乎完全只是一個工具。他在熟睡之前想到,明天醒來,「到底會是甚麼樣的世界?」而深繪里讀心似地回答:「那是誰也不會知道的。」(v.2 p.232)第二天日間,雖然天吾疑問著「這是新的世界嗎?」但世界似乎沒有異樣。一直要到晚上他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進入不同的世界。當時天吾強烈地想要尋找青豆,並且感到她就在附近。作為限知人物的天吾,還想到「在自己也不太明白之間,我可能已經使用某種力量,將青豆吸引到自己的附近來了。」(v.2 p.291)我們當然知道那是甚麼樣的「力量」,那就是天吾「說故事的能力」嘛!一個說故事者,一個小說家,當然有力量安排人物的命運的交織。但當天吾「降格」成為人物,他就不可能對這力量了然於胸了。然後,那近乎絕對的標誌出現了。在(非常有意味的)兒童公園的溜滑梯上,天吾發現空中並排著一大一小兩個月亮,並為此而目瞪口呆。他記起小松建議他在〈空氣蛹〉中加強兩個月亮的描寫的說話。他此刻眼前的月亮,「真是完全擁有天吾所想到並描寫出來的大小和形狀。連比喻的文字都幾乎一模一樣。」(v.2 p.320)天吾起先感到不可思議,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甚麼樣的現實會模仿比喻呢?」他告訴自己,兩個月亮的世界「是虛擬的小說世界」,「現實上不存在的世界」。然後,他開始疑問:「這麼說,難道這裡是小說的世界嗎?說不定我,由於某種原因而離開了現實世界,進入《空氣蛹》的世界了嗎?」(v.2 p.320)就當下的情況來說,沒有別的解釋了。天吾的章節自此開始,出現了超現實或超自然的情節。(我在上面說過,在此之前天吾的章節裡縱使出現各種各樣離奇的事情,但全部都不是超自然的,都可以用現實的方式解釋。)之後的另一個超自然事件,就是在最後一章,天吾再到療養院探望父親,在父親的床上看見了空氣蛹。那空氣蛹的形態,竟然跟他在小說〈空氣蛹〉中想像和創作的一模一樣,同樣有中央部分優美的凹入,和兩端隆起的裝飾性圓瘤。無可置疑地,天吾進入了小說世界,而且是他自己創作的小說世界。在空氣蛹中的青豆,是十歲的少女青豆。如果空氣蛹是小說的意象,青豆就是在小說中復活,並且回復少女的身體。天吾就是這樣「改寫過去」,或者「把過去寫入未來」。
我用了相當長的篇幅,引述了相當多的片段,去說明「《1Q84》當中青豆的章節是天吾創作的小說」,以及「青豆是天吾創造的人物」的這個讀法。當然,村上春樹是不會把任何事情說死的。最關鍵的事情永遠是似真還假,似有還無。所以,上述的這個讀法嚴格來說是無法「證實」的。可是,從上面的眾多「證據」可以見出,作者是有意而且非常強烈地引領讀者朝這的方向理解。奇怪的是,並不是很多讀者(在我接觸的範圍內是沒有)接收到這個十分明顯的訊息。原因究竟是讀者(而且以一本暢銷小說來說,為數上百萬的讀者) 過於疏忽或天真,把小說當作一個普通的(縱使是奇幻的)愛情故事來讀,因而糟蹋了作者的精心構思(這是讓技藝超群的作者最為痛心的事情),還是作者過於含蓄甚至粗疏,以至於如此重要的訊息完全無法傳達?不過,正如天吾所說:「在故事的森林裡,無論事情的關連性多麼明朗,都不會有明快的解答。」這大概就是村上自己的座右銘吧!村上小說的一項神奇技藝,就是說了等於沒說,沒說的又好像是說了。用海德格式的語言說,就是「在揭示中隱藏」和「在隱藏中揭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