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日 星期二

世界.無世界

學習年代已經結束了。
但世界並未終結。
你是說小說世界?
無論是小說世界,還是真實世界。
那麼,我們現在置身的是甚麼世界?我和你,在此刻?
既是小說世界,也是真實世界。
我早料到你會這樣說。寫小說的人,總是害怕咒語失效似的,絕不允許任何簡單的二分法。
但在「世界」的意義上,小說世界和真實世界同樣是人自我定義的條件。
那就要先看「世界」的定義了。
在中文裡,「世界」原是佛家語,「世」指時間,「界」指空間。合在一起,是時空。
在現代用法中,「世界」等同英語中的“world”。聽來非常普通,引不起任何聯想。
「世界」這個詞,已經被濫用得失效了。
所以要重新理解,重新賦予含義。
我知道,你們在學習年代裡討論過這個。
你是說我們討論阿蘭特的時候?
討論《人類的狀況》的時候。
所謂「世界」,就是某一特定時空的狀況,或者條件(conditions)吧。不過,世界的根本要素,是人。所以「人類的狀況」,“The Human Condition”,也可以理解為「世界」的意思。世界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它既不是指地球,也不是指宇宙,更加不是指地球上所有國家或地方的總體。世界具有物質基礎,但世界不可能只由物質構成。所以,一塊石頭是沒有世界的。就算是生物,一條狗或者一隻鳥也是沒有世界的。世界絕對不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本身。
因為世界的建構須要時空意識。
對,但世界也不是純粹主觀的構想。世界是人為的建構物,這建構物反過來成為人的棲居之所。它既是物質的、實體的建築和器物,也是人類的生存意義的根據。所以,世界不是大自然的本然狀態,而是人為的政治、社會和倫理建構。當然,它還包含人類對「大自然」和「天地」的理解和定義。世界同時屬於阿蘭特提出的「製作」(work / fabrication)和「行動」(action)的範疇。「製作」確立世界,「行動」改變世界。而藝術創作,以至於其中的小說,也是一種work和fabrication。
所以小說世界也是建構真實世界的方法。
基本上是。不過,小說世界未必一定具有真正的世界性(worldliness),有些小說也可以是處於無世界(worldless),甚至是反世界的狀態。
我知道阿蘭特對於浪漫主義以至現代主義文學有不滿之處。
那是現代人的無世界性(worldlessness)的呈現。阿蘭特認為,現代人以兩種方式失去世界,也即是失去了人類共同生存於地球上的歸屬感。其中之一,是科學所賦予人的逃離地球體驗的可能性。無論是宏觀的還是微觀的科學,也遠遠脫離了人的身體感官所能直接認知的限度。人於是對世界產生異化。其中之二,是在心理上躲藏到個體主觀意識中的趨勢。這在文學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中有鮮明不爭的體現。由是人跟他人,跟世界產生斷裂,形成了唯我獨存的孤絕感。世界不只必須具有「人」的因素,還必須具有眾數的條件。一個人的世界不成其為世界。世界必然是共同的。回到小說世界的問題上,也肯定有,甚至是相當大量的,向內逃遁的無世界的小說。
但內向的,跟世界保持距離的,甚至是對世界漠不關心的小說,呈現的也依然是一種世界觀啊!
當然,無世界的世界觀依然是一種世界觀。這樣的小說也確實在建構著某種模樣的世界。無世界當然不代表世界就此消失。只要人類繼續存在,完全無世界的狀態是不可能出現的。可是,由無世界的世界觀所構成的世界,卻怎樣說也是一個缺乏共同感的世界,也即是一個癱瘓的、分崩析離的、沒有可能性的世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虛無吧。
這跟小說的題材大小,以及積極和消極、樂觀和悲觀有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根本不是表面的那回事。也不是指社會性這回事。社會性跟世界性有很大差別。
但世界性可以通過虛構建立?
沒錯。因為所謂世界,在其物質基礎上,同時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想像或虛構在這當中發揮根本性的作用。可以說,沒有想像力,根本就沒有可能產生共同感,也沒有可能建構世界。由此引申,小說是滋養這種世界性的共同感的上佳途徑。這就是小說世界跟真實世界的最重要關係。
也即是可能性的創造。
小說世界是個甚麼都有可能的世界,但又同時是個不是隨便甚麼都行的世界。這當中有條件的存在。小說家的工作是調整可能性的條件,讓可能和不可能的事情發生或不發生。而不發生的事和發生的事同樣重要。也即是說,小說家的工作是尋找那條界線——可能和不可能之間的界線,也即是世界的邊界。但這樣的邊界是臨時的,必須不斷地去移動的。這是小說在空間上的存在意義,也即是「界」的問題。
那時間上呢?也即是「世」的問題呢?
在時間上,小說關心的不外乎是開始和終結,兩者之間的進程,和從終結回到開始的可能性。換成世界的說法,就是新世界和世界末日的想像。從表面上看,新世界代表期待和希望,而世界末日代表毀滅和虛無。不過,實際上還是要看情況的。也可能出現封閉的新世界,或者充滿可能性的世界末日。到了最終,這個「世」和「界」的配合是非常重要的。它展現出小說家想像和理解中的人類存活的可能性,而這想像和理解又會以世界觀的方式參與到真實世界的建造或破壞的過程中。我們現在的對話,或多或少也在發揮這樣的作用。
你不認為,你說了應該由我來說的話嗎?
一定程度上,我和你是同一個,但我們也同時是兩個。我上面說的是我在學習年代裡的閱讀成果,當中沒有不符合我的身分的地方。不過,作為人物,我無須證明我跟你截然不同,或者完全獨立自足。而其實,當你進入小說世界裡,身為作者的你也無可避免地變成了其中一個人物,而失去了超然的地位。所以,在小說世界裡,我和你是平等的,而且具備同樣的真實性。我們一起合力建造世界,或者合力毀滅它,然後把它重建。幸好有這世界,我們才形成關係。要不,我和你只會是各不相干的、沒有意義的存在,也因此比真正存在少一點點。
我不認為我們具有毀滅世界的力量。
為甚麼不?可以建造的東西,就可以拆除。而拆除其實是另一種建造的方法。
但無論是建造還是拆除,不也是眾人的事情嗎?
我們就是眾人。
我們是一個,也不只是一個?
我們就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