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飢餓藝術家 / 斷食少女k


飢餓、斷食與藝術

《斷食少女K》劇本的意念來自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飢餓藝術家〉。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建議把「飢餓」改為「斷食」,考慮的是後者較貼近時事話題,觀眾較容易理解。事實上,「飢餓」和「斷食」,意義並不完全相同。可以說,「斷食」是前因,「飢餓」是後果。不過,更準確地說,「飢餓」指的是身體的狀態,以及在這種狀態下的反應和感受;「斷食」則描述一種外在的行為。「斷食」是表象,「飢餓」是本質。飢餓是甚麼的本質?根據卡夫卡的小說,飢餓是藝術的本質。沒有飢餓,就沒有藝術。
所謂飢餓藝術,不單指藝術家以斷食為表演形式,而是指藝術家通過飢餓這一狀態去挑戰肉體和意志的極限這一內涵。當中並不一定包含肉體之苦,因為對飢餓藝術家來說,捱餓一點難度也沒有,甚至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他所經受的痛苦和磨難,在於不被世人尊重和理解,而又同時在於自我懷疑和否定,所以是屬於精神層面的。但是肉體層面和精神層面是互為表裡的。肉體的飢餓和精神的貧乏,是藝術的先決條件。所以藝術家一不能有錢,二不能自我感覺良好。斷食及由此而來的飢餓,嚴格來說是慢性自殺。而飢餓藝術的精髓在於不斷把那餓而不死的邊界往不可能的方向推移。也可以說,飢餓藝術是往死亡的方向尋找生存的最低限度的極端作為。藝術,是生死存亡的事情。只有抱有這樣的信念的人,才能稱為藝術家。矛盾的是,拒絕進食本身,就是拒絕生命、拒絕世界的姿態。所以飢餓藝術家不被世界尊重和理解只是一種自我應驗。
我在上面說的是卡夫卡式的藝術家。對於這樣的藝術家,我們能理解、能認同多少?我在劇本裡寫的少女K,已經遠離飢餓藝術表演的全盛時期。在K處身的這個時代,也即是我們的時代,飢餓藝術家(也即是藝術家本身)成為了更難理解和認同的人物。在環境條件完全不對的情況下,K決定要成為一個飢餓藝術家,似乎是一件注定無法成功的事情。K的行動被扭曲成各種各樣的東西,就只是沒可能作為一種藝術存在,因為在我們的時代,「藝術」是一個被掏空內涵,被偷換意義,以至完全無法被正確理解的詞語。我們知道甚麼是飢饉籌款、節食瘦身、厭食症、絕食抗爭,或者斷食修行,但我們不知道甚麼是飢餓藝術,不知道飢餓和藝術的關係,也因此不知道甚麼是藝術。就算我知道甚麼是藝術,我也沒法告訴你,正如我沒法告訴你甚麼是飢餓。像飢餓一樣,那是絕對內在的感受,是無法和別人分享的,只能親自體驗的。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注定陷入孤絕,注定被世界離棄,因為他首先主動離棄了世界。飢餓就是無世界的狀態。飢餓表演注定是沒有觀眾的表演。
女主角K經歷了飢餓藝術的種種掙扎,最後回到世界。也許她始終沒法說出甚麼是藝術,但至少她嘗試去說,嘗試去跟他人重新建立關係。通過面向觀眾,她嘗試讓藝術成為一個世界性事件。卡夫卡的證言是沒法推翻的,但當今藝術家的責任,並不在於為卡夫卡作證,而在於把那極端的內在的狀態,展示於世人的眼前,讓所有說不出的經驗,也找到共同的舞台,成為可以彼此共享的事物。